源冬柿隻覺得自己似乎是在一個狹窄的縫隙之中疾速穿行,腦部兩側仿佛被什麽硬物狠狠擠壓,頭部的疼痛使得她唿吸都變得急促起來,她一手捂著額頭,另一手則往前胡亂抓著,直到感覺到自己的手掌撐在了地上,她收起手指,細碎的泥土自指間滿溢而出,幾聲悅耳的鳥鳴在頭頂響起,暖風吹在臉頰上,帶著暮夏初秋時節幹燥的花瓣香氣。

    這時,腦中的痛感才稍稍緩解了一些,源冬柿緩緩睜開眼,便看見眼前一方清幽幽的池塘,陽光在水麵上投下點點金光,偶有蜻蜓輕點水麵,帶起一圈一圈細小的漣漪。而池塘對麵,則是一條迴廊,迴廊下的龍膽花還未綻開,隻有朵朵花苞,池塘邊垂柳成蔭,柳條隨風輕輕舞動,幾株山茱萸枝頭已經結了果,點點紅色,俏皮可愛。

    盡管隻來過一次,但源冬柿還是確定這個地方便是左大臣府邸,隻不過此時龍膽花還未開放,想來應當是十多天以前。

    迴廊上幾位衣著豔麗的優雅女房結伴路過,在看見源冬柿時,便將手中檜扇輕輕掩住嘴角,笑著道:“哎呀,雲居雁小姐,又調皮啦。今日是捉蝴蝶還是捉蜻蜓啊?”

    源冬柿正覺得疑惑,卻發現自己開口道:“今日沒有蝴蝶,也沒有蜻蜓。”

    這聲音幾雖然極為悅耳,但十分稚嫩,想來是個幼童的,再聽那幾位女房的稱唿,源冬柿便反應過來,她在妖狐的木屋角落裏發現的那個女孩兒,應當就是失蹤多日的雲居雁了,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在觸碰到雲居雁的時候會被吸進了這個孩子十多天之前的記憶裏。

    其中一位女房聽見雲居雁的迴答,便笑道:“那雲居雁小姐怎麽趴在地上呢,難不成,是為了蚯蚓嗎?”

    她這麽一說,其他女房便都哄笑起來。

    源冬柿皺了皺眉,雲居雁雖然不是頭中將發妻所生,但生母也是親王的女公子,身份也極為高貴,按理說府中女房對她應該也是恭敬有加才對。

    她心中有些疑惑,卻聽另有一位女房道:“得了,別在這裏耗費時間了,順平大人那邊還需服侍呢。”

    另外幾位女房一聽,提著最外一層單衣,邁著碎步,急匆匆地走遠了。

    源冬柿這才反應過來,看來是風流名號不輸源光的藤原順平吃了窩邊草。

    而雲居雁雖然是藤原順平之女,但並非正妻所生,生母也已改嫁按察大納言,而藤原順平將也隻是覺得女兒隨母親住在繼父那裏,跟繼父的兒女們長大有失體麵,

    這才將她接迴左大臣府邸,由左大臣夫人撫養,自己仍然流連各情人的住所,想來也並不是很在意她。

    而左大臣夫人年事已高,當年極為疼愛的女兒葵姬去世,傷心之餘身體也越發欠佳,養一個夕霧也已經很勉強,再養雲居雁便已力不從心了。

    這便使得雲居雁處於一個頗為尷尬的位置。

    一方麵,她的父親是頭中將,母親是親王女公子,身份高貴;而另一方麵,無論是生父還是生母,都沒有給予她必要的庇護,以至於這些與藤原順平有曖昧的女房可以欺她年幼不懂事,肆意嘲笑她。

    源冬柿不由得心疼起這個小姑娘來。

    她附在雲居雁的身體裏,能感受到雲居雁所感受到的一切,此時,她隻覺得手肘和膝蓋一陣疼痛感,想必是雲居雁跌倒時磕到了。

    那幾個女房笑著離開之後,雲居雁便用手肘撐著身體,想要爬起來,隻是身上的衣服太過繁瑣,她手掌不經意間壓住了衣襟,便又栽了下來,下巴磕在了泥土上。陽光在柳條縫隙間灑下一片斑斑駁駁的光影,光亮所及,帶著初秋特有的幹燥的灼熱,裹著厚厚衣裳的小姑娘沒過多久,額角就滲出了一片密密的細汗。

    源冬柿看著她的動作,隻覺得心急,恨不得跳出來把這個孩子抱起來,拍幹淨她身上的泥土,好好哄哄她。

    這時,她眼前的柳條輕晃,一股涼風吹來,頭頂上忽然出現了一把繪著水墨山水的傘,將點點陽光隔絕開來,在她身上投下了一片蔭涼。

    源冬柿還有些奇怪,便聽見頭頂處一聲輕輕的歎息,她隻覺得雲居雁在聽到那聲歎息的時候鼻頭猛地一酸,這個之前跌倒磕傷了膝蓋和手肘都沒有哭的小姑娘眼角竟冒出了溫熱的淚花。

    一雙木屐出現在源冬柿眼前,然而穿著木屐的腳,卻是屬於鳥類的爪子。

    妖怪?

    源冬柿心裏想,而這時,眼前那個人徐徐蹲下了身,將手中的紙傘擱到了一邊,伸出一雙濃密黑羽的翅膀,將雲居雁抱了起來,而這是源冬柿才借著雲居雁的眼睛,看清了這個妖怪的長相。

    她戴著一副巨大的市女笠,重重垂絹之上繪著與她傘上如出一轍的淡墨花紋,而垂絹之後的是一張畫著詭異笑臉的女人臉。她將雲居雁抱起,又用翅膀輕輕拍打著雲居雁身上沾染的泥土,另一隻翅膀則溫柔地將雲居雁略顯淩亂的額發梳理整齊。

    雲居雁皺了皺鼻子,聲音中帶著哭腔:“疼……”

    “哪兒疼啦?”妖怪柔聲問道,用翅膀最柔軟的絨毛輕輕擦拭著雲居雁眼角的淚花。

    雲居雁提起寬大的袖子,將手肘上的擦傷亮出來,道:“這裏疼。”

    妖怪用一隻翅膀溫柔地托起她受傷的手肘,又用另一隻翅膀將她籠在自己的懷中,道:“姑姑抱一抱,就不疼了。”

    雲居雁埋進妖怪的懷裏,悶聲說道:“姑姑一離開,她們就欺負雲居雁,她們是壞人。”

    “晚上姑姑就去教訓那些欺負雲居雁的壞人。”妖怪道。

    “那姑姑不要離開雲居雁。”

    妖怪輕柔地撫摸著雲居雁的頭發,道:“姑姑永遠不會離開雲居雁。”

    源冬柿在雲居雁體內,感受著這一人一妖的互動,心裏有些複雜,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姑獲鳥是死去產婦執念所化成的妖怪。這些產婦大多都還沒有見過自己生下的孩子,便抱著極大的遺憾去世。而由此所生的姑獲鳥天生喜歡孩子,甚至會收養那些被人丟棄的嬰兒。

    想來雲居雁自小被父母忽視,夜中啼哭時引來姑獲鳥,姑獲鳥看她一個小孩子,哭了許久也沒有父母來哄,天性使然,便留下來照拂她,看著她長大。

    雲居雁的母親改嫁,也有了其他的孩子,父親藤原順平自不必說,情人無數,兒女成群,於是雲居雁最為依賴的,不是父母,反而是妖怪姑獲鳥。

    這下,源冬柿也理解了,當時姑獲鳥為什麽會找到妖狐的木屋來,一言不發拔出傘劍就是一場大戰。

    那孩子,可是姑獲鳥看顧著長大的。

    夜晚,姑獲鳥點了燈,將雲居雁身上的被子壓緊實了,便開始講妖怪們的故事哄雲居雁睡覺,講了住在山裏以惡作劇為樂的覺,頭跟身子分離的首無,躲在雲霧之間伸出長長舌頭的赤舌,永遠不知道什麽是溫度的雪女。

    姑獲鳥的聲音和溫柔,任何稀奇古怪的妖怪傳說在她說來,都不覺得可怕,雲居雁聽得入神,偶有覺得好奇的便忍不住追問,姑獲鳥便用羽翅輕輕撫摸她的額發,笑著道:“剩下的明日再說,雲居雁你該睡下了。”

    雲居雁便乖乖地縮在了被子裏,眼巴巴地看著姑獲鳥,道:“那姑姑要在這裏陪著我。”

    姑獲鳥笑笑,拾起身旁的傘劍,道:“我得去教訓教訓今天欺負雲居雁的壞家夥,待會兒再過來。”

    雲居雁睜大了眼睛,又坐起來,鑽

    到姑獲鳥懷中,道:“姑姑對我最好啦!”

    姑獲鳥哭笑不得地將雲居雁又塞迴被子裏,折身熄了燈,便準備出門去。雲居雁看著她掀起帷屏,準備出門,忽然說了一句:“等我以後長大了,有人欺負姑姑,我也去教訓他們。”

    她話音稚嫩,然而語氣之中卻極為堅定,一個小孩說出這種話,隻能讓大人忍不住笑起來,況且姑獲鳥是妖怪,並且還是一個實力強勁的妖怪,這話讓別人聽起來,隻覺得是這個小孩年幼無知。

    然而在雲居雁體內,能感受到她所思所想的源冬柿卻覺得有些心酸。

    這個孩子世界裏,沒有父母,隻有姑獲鳥,姑獲鳥對她而言,不僅僅是個夜晚悄悄出現在她屋子裏哄她睡覺的妖怪,還是她最重要的人。她滿心所想的,都是等她長大了,也能像姑獲鳥一樣強大,她也要把自己從別處聽來的故事講給姑獲鳥聽,也要在姑獲鳥被別的妖怪欺負時挺身而出。

    小孩子就是這麽簡單,她覺得人與妖並沒有任何的區別。姑獲鳥能保護她,她自然也能保護姑獲鳥。

    姑獲鳥聽見雲居雁的話,掀起帷屏的動作一頓,市女笠上的垂絹輕輕拂起,她隻輕輕一笑,道:“那你可要快快長大,保護好姑姑。”

    雲居雁重重點頭:“嗯!”

    姑獲鳥離開後,屋裏便是一片安靜,屋外傳來聲聲更漏,不一會兒竟下起了瀝瀝小雨,雨水打在屋外廊下的花草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雲居雁睡不著,便趴在床上數起了之前姑獲鳥給她說過的妖怪。

    “一隻覺,兩隻提燈小僧。”她雙手在虛空之中畫了兩個圓,“這是提燈小僧的光頭……”

    源冬柿聽她數妖怪隻覺得有些好玩,小孩子的想象力是無窮的,她聽著姑獲鳥的講述,便自己給這些未曾謀麵過的妖怪們設計了一個形象,提燈小僧是提著紙燈籠的小光頭,覺是個總在扮鬼臉的女孩子。

    她數著數著,忽然門外廊下傳來一聲悶響,似乎是什麽東西倒在了走廊上,她以為是姑獲鳥迴來了,便叫了一聲:“姑姑?”

    然而廊外除了小雨淅淅瀝瀝的聲音,便再無應答。

    雲居雁鑽出被子,提起身旁的衣裳披在身上,便走出了屋子。然而她剛掀起帷屏,源冬柿便覺得有些不對,雖然因為下起了小雨,鼻間滿是涼涼的泥土清香,然而她還是嗅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源冬柿在心中大喊著讓雲居雁迴去,然而這個被妖怪

    帶大的孩子已經對於這些詭異之事完全沒有恐懼之心,她掀開帷屏,慢慢地朝廊下走去,借著廊簷上桔色燈籠微弱的亮光,看見廊下躺著一個人。

    木製走廊已經被簷外雨水打濕,雲居雁赤著腳走在上麵,隻感到帶著濕潤的涼意,她走到那個人旁邊,第一眼便看見那人頭頂上白色的毛絨絨的耳朵。

    “妖怪啊……”雲居雁輕輕說著,伸手去碰了碰他的耳朵。

    而源冬柿,已經認出這位倒在雲居雁屋前的妖怪,便是那位死蘿莉控,妖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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