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菊自盡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在等著廢太子的死,終於,就在前日下午,當她的丈夫李晟喝了些酒,又準備手拿藤鞭向她發泄一氣,而這次的李晟手卻頓了頓,不經意說了這樣一句:“真是奇怪,也不知道這太子和那姓齊的到底有什麽恩怨糾葛,現在朝堂好多人都在隱隱傳言,說廢太子的死,是那個姓齊的間接逼死的!……嗬,這下又有看頭了,正所謂成也蕭何敗蕭何,這個太子不管是被立被廢還是自盡,都是他們一家子搞的鬼!”


    當時,明菊一下怔住了!


    按往常,她從來不屑於和這個男人多說一句,然而那天,卻是樣子淒悵而詭異:“你說他死了?那個人死了?”她急忙抓住李晟的手,言辭語氣都激動得不像往常。


    李晟愣了愣,笑道:“你一個婦道人家居然關心起朝堂之事了?是啊!是死了!早在兩個月前就死於牢獄之中,聽說那個姓齊的去牢房裏看了他一趟,這人就立馬服毒自盡了,我說娘子,這關你何事?……”說畢,又漫不經心解釋一通。


    明菊頓時笑了,她彎起蒼白毫無血色嘴角,兩隻眼睛像久蒙灰塵的黑曜石,突然地被水一洗,驟然間光豔四射。當時的李晟看得呆了一呆,明菊那天雖然依舊穿著一襲樸樸素素、半新不舊的蜜合色夾襖,可是,那種璀璨豔麗、驚心動魄的美卻是比天上的星辰日月還要照人。李晟猛地扔下鞭子,一把扣住明菊的腰,唿吸急促,聲音也是急促:“告訴我,那個人究竟是誰?隻要你說出來,馬上說出來,咱們夫妻現在就和好——嗯?娘子,算我求你?”


    他把她揉著搓著、壓著吻著,聲音近乎哀求,然而,仍舊發出那抹璀璨詭異笑容的明菊卻恍若未聞,隻是沉浸在那個人服毒自盡的消息中——


    死了?他就居然這樣死了?她等了那麽久,行屍走肉似地,像在阿鼻地獄裏艱難爬行,苟延殘喘,飽受各種各樣的煎熬酷刑,而她為的,不就是親耳聽到那個人的死,親耳聽到那個始作俑者該得到什麽樣的懲罰?


    ——如今,他就這樣死了?


    明菊笑了出來。


    那天,從未有過一絲溫柔的相公李晟把她輕輕放於床上,時而用力,時而瘋狂,他在求他,以床第之愛的方式求她,求她隻要把那個人說出來,他就會一改重前,加倍地疼她愛她。——因為,明菊對於李晟來說,是他這輩子唯一動過心、愛過、又恨過的人。


    他把她吻得顛來倒去,吻得明菊身上那些一條條被他鞭笞的傷痕也起了雞皮疙瘩,而明菊,在對方那樣的瘋狂親吻占有中,卻始終沒有說出一個字,始終沒有……


    次日清晨,明菊早早起了床,丫鬟石蘭幫她梳頭洗臉,一夜數場的歡愛不僅讓明菊看起來沒有絲毫倦怠,相反地,她的精神卻是奕奕神采。


    石蘭還當是因為兩夫妻終於不再有間隙,而姑爺從此以後也洗心革麵了,遂一邊幫她戴耳環,一邊笑道:“小姐現在總算是苦盡甘來了!您不知道,今兒姑爺早上起來我給他洗臉,他還衝我點頭笑了一笑,並且還說,你小姐身子不好,讓我以後多燉些人參燕窩給您滋補滋補,小姐,您瞧,姑爺現在可不是改頭換麵了?”


    明菊淡淡一笑,沒有說話。她讓石蘭把自己平日裏懶怠穿的那件鬱金香根染的灑家湘裙拿出來,又自己動手親自打開了麵前的象牙妝奩盒,裏麵有金絲[髟狄]髻,金箔花鈿,青寶石戒指,還有點珠翠羽的步搖碧璽發釵……總之,她一件一件兒拿出來,讓石蘭給自己戴上,然後,又讓石蘭幫她描了眉,施了粉,唇染口脂,月畫煙描,神仙妃子似地鄭鄭重重打扮一番,接著,起身對著鏡子照了照,她問石蘭:“我今兒還好看嗎?”


    石蘭笑得喜不自勝,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美,小姐比天上的嫦娥仙女還要美……”事實上,她這個苦命的小姐,若是真真心心打扮收拾一番,未必不如娘家府上的大小姐。石蘭高興得手都快抖起來了,而這時,恰有風來,院子外麵的菊花像金色的波浪,一陣一陣在人的視野裏蕩漾開來。


    “秋天又到了……”


    明菊恍恍惚惚憑立窗下,她忽然想起有一天,當一身廣袖白袍眉目溫潤的齊瑜帶她出府買綃線,當時,也是這樣滿城的菊花,她和齊瑜肩並肩走在人群湧動的街市上,她問齊瑜:“三哥哥,你喜歡這些菊花嗎?”齊瑜對她微微笑了一笑:“詩上雲:朝飲木蘭之墮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我想,沒有人不喜的,尤其是,即便是重重風霜的欺壓,可是它的氣節,仍舊耐人欣賞。”她也笑著點點頭:“是嗎?”


    秋天到了,菊花也開了……她想,也是該結束這一切的時候了,是該結束了……


    明菊先是讓石蘭去外麵藥鋪幫她包一些雷公藤、馬錢子等藥材迴來,因為,就在明珠與齊瑜鬧別扭迴了娘府,曾經有一個姓薛的大夫親自登門為明珠治眼疾,那個時候,明菊認識了薛枕淮,薛枕淮與她偶有照麵,不想有一天卻成了知己之交,薛枕淮似乎對她很有好感,某日他不經意告訴明菊,說,隻要把雷公藤、馬錢子等藥材適當調配在一起,便是比鶴頂紅還要毒上三分的劇毒!這本是隨口之談,可是明菊卻深深記下了。最後,又加之丈夫李晟對她多有監視,因此,除了想法兒自己搞到這些毒物,她根本就沒有辦法弄到像砒/霜,鶴頂紅之類的東西。


    東西很快交到了自己手裏,石蘭笑嘻嘻地告訴明菊,不一會兒姑爺要下朝迴來了,她得去小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麽湯羹吃食。明菊朝她點點頭,然後,便親手拆開了那包藥材,最終,了解了自己……


    ※※


    “這個女人,她是存心的、存心要給人添堵的是不是?是不是?”


    馬車上,當一直隱忍臉上表情的明珠忽然地把鼻子一酸,須臾,一串串碩大的淚珠便從眼角盈然一滾,明珠用手掏出帕子,帕子在眼角擦著,她的手是抖的,仿佛越擦,那臉上的淚就越多。


    齊瑜就坐在她的對麵,當馬車的車輪徐徐碾過一重又一重街道,齊瑜伸手撩開簾子,這個時候,他仿佛沒有多餘精力去安慰眼前這個女人,他隻是腦海不停迴憶著,迴憶著,朦朦朧朧間,他好像曾經和那個少女明菊走過這條街道。


    ——非得要死麽?


    少女明菊文靜羞澀的麵頰時時浮過腦海,她望著他,每叫他一聲“三哥哥”的時候,他總是在想,這個女孩兒,將來會有更好的良人等待她,而他,並不適合。


    在三個人的感情糾葛中,事實上,他已經盡量避免不給這個少女帶來無用的幻想,他的立場一直是撇得很清楚的。直到有一天,那個文靜端莊的女孩兒出了事兒,出了一件兒比淩遲對方還要殘酷的事兒,而那時的齊瑜,竟想也不想地,幹了一件極其自私、又漂亮的事兒!


    明菊死了,是被他和明珠兩人無心卻間接殺害的結果。


    馬車終於停在了明府朱紅的大門前,兩人迅速從車裏跳下來。


    聽說,明菊死的時候,她希望她的相公能給她一份放妻書,這算是她對李晟的唯一請求。已經快要發狂的李晟睜大著眼睛,仿佛不可置信似地,他不停地去搖她,去掰她的肩,他幾乎要瘋了似地,簡直難以置信這個向來文文靜靜、不卑不亢、從未對他提過任何一絲討好要求的娘子……最後,她所要的請求,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地寒心與諷刺……


    “不,你休想!你生是我李家的人,死是我李家的鬼,你、你休想!”


    說著,李晟又把明菊死死、死死地抱在懷裏。力道之狠,像要給她揉進身體一樣。


    明菊殘留著最後一口唿吸,暗紅的鮮血沾滿了嘴角,她問李晟,有氣無力、緩緩、緩緩抬起睫毛:“到了現在……到了現在你還不肯放過我嗎?”


    當時,三更的月色正從涼森森的月洞牆壁透進來,月光如水,水漫了明菊那雙烏黑盈亮的瞳眸。李晟終於不再去搖明菊了,到了現在,到了現在……他慢慢地鬆開了明菊細瘦的雙肩:“石蘭。”他也緩緩闔上睫毛,月光在他眼皮底下蕩起一層死水般的微瀾:“快去,去把紙墨筆硯拿出來……”


    字跡潦草的放妻書終於塞到了明菊手中,就這樣,已經成為死人的明菊便徹徹底底閉了眼,徹徹底底。


    秋風又起,滿院子的蟹爪菊開得比金子還要璀璨絢爛。


    明珠一步一步跨進明府時,那滿院子的蟹爪菊正被風吹得七零八散,香階上,細細碎碎的花瓣飄落一地,拂過了她的裙裾。據說,明菊的棺木被抬迴來時候,她的生母曠姨娘正在院子裏顯擺昨兒老爺又新賞了她幾匹江南壯錦貢緞和雪花料子。其他幾房姨太太不屑砸砸嘴,說那種緞子,老爺不知已賞了她們好多匹,像曠姨娘手中的這幾匹色澤繡紋,將來做壽衣倒還合適。曠姨娘正氣得麵皮紫漲,沒個開交,爾後,一陣踏踏踏的腳步聲響了,她女兒明菊的棺木就這樣被自己的女婿抬了迴來。


    明菊死了,真真正正死了。


    此時此刻,晨光微熹,秋風蕭瑟,當一臉緊繃的明珠剛剛垮進側苑,腳還沒站定,抬首便看見水泄不通的人群縫隙裏,身著灰褐色夾襖的曠姨娘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癱坐在堂屋裏嚎得死去活來。“女兒,我苦命的女兒啊——!”原來,所有人都來了,明珠的父親母親、哥哥姊妹姨娘等全都站在那兒了,有的人在拉勸曠姨娘:“行了行了,別哭壞了身子,這就是命,誰叫這孩子如此想不開,你別哭了……”


    明珠緩緩闔上睫毛,“相公。”她輕輕去拉齊瑜的手,手心手背全是冷汗:“為什麽,為什麽她非死不可,為什麽……”她的聲音輕飄而呐呐,齊瑜沒有迴答,也無法迴答,或者,現在的齊瑜心裏也不好過,有什麽在狠狠撞擊他的胸口,狠狠地,透過他手上急切強烈的脈搏跳動,明珠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從此以後——她的齊瑜、她的相公,會漸漸地和她發生改變,漸漸地……發生什麽改變。


    “珠兒,你可迴來了,你二妹妹她,你二妹妹她——”


    這是大太太陳氏的聲音,當明珠和齊瑜一走進堂屋,所有的人都轉過臉來,大太太陳氏急忙上前輕輕拍了拍明珠的手,搖著頭,語帶無奈不忍和難過,又仿佛是暗恨明菊這一不爭氣的自殺行為會給她在府裏帶來不好影響。


    明珠已沒有精力去和母親說什麽了,明菊是自殺的,也許,在所有人眼中,明菊的自殺不過是為了結束在丈夫李晟那裏所受的屈辱暴力——而根由,正是由於陳氏這個嫡母的擇親不善。


    明珠慢慢地走到棺木前,漆著黑漆的檣木在白色蠟燭照耀下發出冰冷絕望的光,光線中,明菊麵色安靜,妝容齊整,正一動不動躺在那被各色菊花簇擁的棺木底板上。她的嘴角淺淺勾起,眉頭不擰不鬆,額前的劉海在微風中輕輕搖漾著,看不出是一張死人的臉。


    明菊想要伸出手,然後,手顫著,終究是收了迴去——


    原來,這才是最大的報複。


    要報複一個人,要讓對方永永久久生活在她所造成帶來的陰影裏,還有什麽比死亡來得更有力,更有分量?


    ——還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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