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稚子少恩情,何況已成年開府的諸位皇子,平康王已有足足八年未在宮裏陪伴父皇母後用膳,普通百姓的天倫之樂在帝王皇家純屬奢望。佑杬安靜用心的在享受這一頓難得的家宴,看得出來母後眼角的皺紋,是發自內心喜悅而呈現的自然弧度,胃口也比平時好很多。


    吃飯期間,心中不停的複盤整個事情,若非剛才請罪攬責爭取主動,真要弄出個太院與三法司打架的局麵,難堪的是聖上,恐怕第一個倒黴的鐵定是自己,還會給父皇留下辦事不力的印象。每每想到這樣恐怖的後果,堂堂神光朝大皇子竟然差點被人當槍使,莫名其妙的就撞到了父皇的槍口上,佑杬就壓抑不住的對蕭氏暗暗生氣。


    ‘命運’二字多是後世下九流坑蒙拐騙的說詞用語,其實命之一字重因果,天注定無可更,而運卻隨緣變化,運隆運淺如江海湖水,變化不定卻有跡可循,江湖術士不諳天道運行隻會曲解愚弄世人。


    佑杬迴到王府沐浴更衣後,將蕭六帶到靜室內仔細詢問了早朝期間太康城內發生的大小事務,包括郵驛往來,尤其是鳴金樓的學子論戰以及如何驚動太院徐夫子辛辣點評,均都聽的一字不漏。同時將太院傳出的較為出彩的幾篇《策問》及詩詞都仔細研讀了幾遍,蕭六自幼便跟隨大皇子,深知此時不可打擾,在博山七彩香爐中點燃了一塊西國進貢的檀香後便悄悄退了出去。


    佑杬推掉一切應酬,將自己關在靜室內一下午的反複推敲近期朝廷內外發生的大小事務,從早朝結束後的漱蘭軒奏對開始倒序推演,中間自己進宮領旨協同三法司晉安查案,再到北胡十萬鐵騎扣關的軍情急報,生怕漏掉任何一個細節,最終確認了幾次訊息不對稱導致的盲目,以及對形勢錯誤的判斷,雖然理順了紛雜的線頭,但對今後的局勢仍然感覺到模模糊糊,遠遠談不上策略應對。安排心腹給崔韞送去了西國進貢的檀香和九龍窠雀舌岩茶各一份,之後就帶著蕭六駕車趕往了羽山天心廟。


    至於三法司各衙門如何審查處理晉安奏本,佑杬從來不擔心,也不著急,如果明天日落之前還沒有弄明白狀況,恐怕這幫酒囊飯袋之輩輪不到自己出手收拾,早就被禦史台眾多清流們上書參奏,革職查辦事小,人頭落地禍及妻小才是大難。


    天心廟建在羽山南麓山腳下,羽山地處太康城外西部山區,山似飛羽而得名,廟內有泉水伏地而生,如珍珠滾動,初始僅為兩尺見方大小,百年間泉水噴湧不斷,逐漸成百丈寒潭,即便當年旱魃肆虐赤地千裏,唯獨天心泉滾湧如常,太康城百姓多賴以活命,故而聲名大噪,又因水質柔軟煮茶第一,後世多文人墨客來此汲泉飲茶,天心廟的香火鼎盛,也就在情理之中。


    無巧不成書,天心泉寒潭發生過不止一樁的佛門公案,後世引發諸多大德高僧紛紛前來駐足講經。經過多次擴建,天心廟除了前麵開放給善男信女進香禮佛,其餘地方全是圈禁起來。沿著華嚴殿右側山道往上的亭台樓閣則多屬名門望族之私產,山上的建築多是以百年黑檀木料為主基構造,不僅結構穩固,而且黑檀木料獨特馨香專驅蚊蟲,盛夏夜間住在上麵涼風習習,仰觀宇宙之奧妙,文人好友飲茶作對,吟風弄月,俯察地理之茂盛,故乃太康一絕。


    佑杬著急趕往天心廟倒不是去飲茶賞月,乃是記起當初在廟裏道人的讖語。偶然結識的道人隱晦點出了平康王身份貴不可言,更是指出熒惑亂宮,主刀戈殺伐,提出貴人應當倍加謹慎,行差踏錯就是人頭滾滾落地。


    雖然緣於好奇,兩人不鹹不淡的聊了幾句,但是佑杬從來對此類佛道之流並不上心,尤其是父皇推崇禮法治國,講規矩,懂禮法是行事法則,哪怕商賈遊俠之輩亦是心中有數。


    但這次晉安之行,聽聞蕭老太爺的一番話語,似乎對陰陽術法道佛諸家都是倍加推崇,且有些道理確實值得玩味,聯想到這次的有驚無險,便忍不住驅車趕來請教商討。


    天心廟那邊蕭六已經傳信安排好一棟山陽台閣,兩人相見已經是日落時分,迎風台上道人直言臨行之前,家師警示門人:“行走江湖,拳高不出,術高莫用,講的就是一個活字,留一條活路;人生而苦,都是紅塵苦渡客,腳下修行之路,何必越走越窄?若是相互看不順眼,大道三千,如此寬廣,何不各走各的道?”龐衍深以為然。


    龐衍坦言,自己並非出家道士,實為傳承自春秋時代的陰陽家門人,至於身著道袍,實則隻是穿著道袍在外行走方便。


    兩者相視一笑,一方有扶龍之誌,一方經難而識才,雖不是一見如故,但此時兩者惺惺相惜,把酒言歡。


    龐衍講解《屍子》語錄:“虎豹之子,雖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氣”。那蕭靖乃家族長房嫡子,更是晉安年輕一輩的執牛耳者,意氣之爭或是順手為之,但虎豹之子食牛勠力之氣,凡夫俗子又能與之想抗?人雖未見,龐衍類比的殊為傳神。至於朝堂紛爭,佑杬想著將先生請迴府內,有的時間慢慢請教商討。


    隻說另外一邊,緣於平康王殿下並未再召集崔韞明薇二人商議,崔韞等過晌午後就有些心灰,看著明薇的眼神頗為尷尬。


    至傍晚間,平康王府送來西國檀香與九龍窠岩茶,倒是讓她摸不著頭腦了,想來以兩人交情,即便是幫不上忙過意不去,大可不必送如此貴重禮物。


    西國檀香屬漂洋過海舶來品,不僅燃香可凝神靜心,研磨成塵後可佐藥入婦人胭脂,獨特馨香醇厚柔和,逐漸風靡成藥妝一說,甚是受太康城內少女貴婦的追捧,價格昂貴但總是每年量產供應,有錢還是買得到的。


    至於九龍窠雀舌岩茶則是有錢也買不到的貴重,獨獨生長於九龍窠背麵懸崖峭壁之上,九顆老茶樹產量十分有限,區區幾十斤而已,每年還要定量進貢皇宮,為了采摘此茶每年不知摔死了多少辛苦采茶人,十兩黃金一兩茶是九龍窠雀舌曆年的公道價,若是碰上寒潮蟲病災害,恐怕炒到百金都無甚奇怪,地地道道的帝王般享受。這茶如此珍貴,若非落到愛茶如命的人手中,都算是明珠蒙塵。


    崔明薇這些年在崔府行走,特殊而又尷尬的身份關係,經常要遊離在兩個崔府之間,使其思維縝密行事周全。至傍晚時分,已經逐步打聽清楚了廟堂上主戰與議和派的紛爭,以及鳴金樓民間士子論戰的事情,心中推斷事出有因,看到洗脫崔含章牽連貢院科舉舞弊案好的苗頭。現在又看到平康王殿下的禮物,心中猜測又加重了幾分。輕聲提醒崔韞:“如此貴重禮物,問問姑父他老人家總是沒錯。”


    恰巧崔尚書應酬迴府,看到桌子上擺的兩份禮物,一眼就認出是極品好茶九龍窠雀舌岩茶。崔韞從父親接過狐裘大氅交給丫鬟收起,笑道:“平康王殿下送來的禮物,頗為貴重,正在想準備些什麽迴禮好?”


    “孺子可教也。”崔尚書擺擺手後,拿起八仙桌上擺的九龍窠雀舌岩茶晃晃悠悠的走迴書房去,留下兩位千金大小姐相視,雙蛾舒展,不禁莞爾一笑,女兒家唇上胭脂搽得紅撲撲地,明豔端麗,嫣然靦腆心下得意,不由得笑魘如花,明豔不可方物。


    明堂在太康這幾天憂心崔含章入獄之事,寢食難安,茶飯不香,蹲在家中如熱鍋上螞蟻一般亂竄。直到家姐迴來後告知含章有望洗脫冤屈後才整個人安靜下來,同時又麻煩姐姐書信一封,快快寄迴溪口千煙洲,否則家裏人非得急瘋了不可。


    由太院放風出來的雄文詩詞已經逐漸得到士林認可,尤其是溪口前沿抽崔含章的‘駿馬踏胡塵,劍氣溢三軍’唿聲越來越高,經過鳴金樓花魁婉玉姑娘撫琴傳唱,更加是贏得了諸多喝彩,幾首詩詞均已經流傳到晉安慶遠嘉湖上三府。


    此時太康幾大家族,也越來越琢磨出味道來,朝廷似乎對民間士林激昂的情緒始終未置一詞,反倒是放任自流的姿態。


    在太康又盤桓了兩日,崔明堂打聽到三法司複審核查貢院科舉舞弊案的消息後放下心來,匆匆趕迴晉安與崔父匯合。


    畢竟晉安北獄兇名在外,多呆一日就多一分危險。上次見他已經是奄奄一息,若非使了大量錢財上下打點,眾人均都擔心他挺不下來。


    自從含章入獄,犯人的哀嚎之聲每日響遍整間牢房,以至於含章睡夢中都迴響著慘烈的哀嚎聲。


    崔含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死了,還是活著,看到隔壁牢房裏挺屍的左士奇他覺得明明自己死了,用力按一下身上傷口卻又通徹心扉,自從被父親打斷臆想,迴歸現實後,他就這樣每天渾渾噩噩的,搞得馮鈺都懷疑他得了左士奇的病,保不準哪天想不開,也會一頭撞死。


    故此,馮鈺每天苦口婆心的勸說崔含章,給他講著江南貢院科舉的一點一滴,崔含章一直就這樣靜靜的聽著,眼神越來越亮。


    “吾即是吾,吾心光明。”這是崔含章忽然發出的感慨,經曆了雙重死劫,三人恩怨糾纏,在這暗無天日的晉安北獄,他終於醒悟。


    他安安靜靜的向左士奇磕了一個響頭,“此生虧欠,來世算賬。”


    轉身再次向馮鈺磕了一個響頭,“你我兩不相欠”。


    這一下子驚的馮鈺熱淚盈眶,“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此後崔含章練起來燒窯把式往往入神,沒了酷刑加身,身子愈加健朗。等到十個把式結束時才發現牢房外麵站著許府台,許府台一日之間兩入大牢,崔含章基於本能還是拱手躬身,誰曾想許府台亦是躬身迴禮,說道:


    “現已查明,溪口千煙洲崔含章與科舉舞弊案無關聯,本府前來送君出獄,累君受苦,寧遠慚愧。”


    崔含章雖然悟的吾心光明,但一時之間仍然無法消化許府台的話,愣在原地。


    獄卒腆著笑臉打開牢房,上前攙扶他出牢房,崔含章緩過神後想到,自己區區一個應考舉子哪裏值得府尊大人親臨北獄,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中間該不會有什麽幺蛾子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在臨走之時,崔含章心裏嘀咕著。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先脫得樊籠去。”崔含章最後看了一眼靜靜的躺在那裏的左士奇,麵帶疑問的看向許府台。


    “左士奇科舉舞弊證據確鑿,三司欽差已經上奏朝廷,便是本官也無權處置。”


    許府台明確答複,同時提及會為他收斂,但需等待朝廷結案後方能下葬。


    可憐左士奇死了也是一身汙名,恐怕也隻能如此,崔含章再次抱拳行一禮。


    等到送走崔含章後,許府台迴府衙後直接把兩班獄卒調離北獄,事後尋了由頭發配邊疆,並銷毀了與崔含章相關的所有卷宗,對府衙內外大小官吏下了嚴厲的封口令,如有違反之人,一經發現就地打死。


    出了晉安北獄,崔含章抬頭看著滿天繁星,一閃一閃的眨著眼睛甚是可愛,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再世為人。


    崔明堂是提前收到消息,已經等在北獄門外等候多時,見到好兄弟走出北獄大門,快步上前抱住崔含章,激動哽咽:


    “走,迴客棧先洗去一身晦氣。”


    崔含章拍拍他的後背,卻說道:“既然出來了,洗不洗無所謂,我想迴家,迴溪口千煙洲的家。”


    兩人迴客棧被告知崔父收到溪口的急信後便火急火燎地迴去了,兩人隻好取了東西退房,直接驅車披星戴月,奔著建陽溪口千煙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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