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中不知日月,崔含章是被淒慘的嚎叫聲驚醒的。


    鬼門關前滾一滾,終於熬過了頭道斷魂鞭的摧殘。


    聽到獄友慘叫,不用猜也知道幾位獄卒又在給人上刑,更準確的說法是新獄卒在練手,不一會便看到兩位獄卒拖著犯人將其直接扔迴牢房內,他被拔掉了十根手指甲,隻見兩支手上鮮血如注,令旁觀者看著心中抽搐,著實慘無人道。


    在這黑暗牢獄中每多呆一天,精神便會消弭幾分,生理的摧殘是暫時的,而精神的摧殘則長久相伴,貽害無窮。現在能讓崔含章堅持下去的動力就是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錘煉燒窯把式,一覺醒來感覺到精神頭恢複,雖然傷口還隱隱作痛。低頭看看傷口,細密的剌孔已經結成硬疤,摸上去,也不再有疼痛的感覺。不得不說崔含章的體質恢複能力已經遠超同齡人,恐怕就是多年習練燒窯把式的溪口壯年,也未必有如此驚人的體質,更難能可貴的是肉體與精神同步恢複。


    北獄一天隻有兩頓牢飯,一早一晚,說是米粥加窩頭,事實上是一半稀粥一半餿水,窩頭如果不放入粥水中浸泡,硬的無法下咽,但是即便這樣的牢飯,牢號中的犯人都舍不得一點浪費,舔幹淨碗麵是必須的。


    生存之下,何談尊嚴。


    一群狼吞虎咽的犯人,有人甚至因為吃的太快把自己噎岔氣,還有人因為身體羸弱,食道被撐的鑽心疼,滿地打滾,看到這般景象,崔含章心中悲涼,北獄犯人活的不如豬狗.........


    再難吃的飯也得一口一口咽下,活下去是唯一信念。看到馮鈺在費力的吞咽窩頭,含章趁著他精神尚好與之交談:


    “馮兄可有家人為之奔走,在這裏等死總不是個辦法。”


    “家中隻有花甲老母在堂,關鍵是我等自從被拿入獄,都不準許探視。否則以左兄的家世財富,何必遭受這等大難?”


    馮鈺抬起頭來,眼神茫然的說道。


    一番感慨交談,崔含章了解到頭上那間被折磨到精神瘋癲的犯人,正是慶元府巨賈之子左士奇,自從入獄後,一天兩頓的酷刑已經擊垮了他的肉體和精神,想來以他富家公子的風流倜儻淪落至此,令人不勝唏噓。


    慶元府緊鄰晉安,接壤建陽,轄內有龍元江支流小清河,冠以小字是區別與主幹,實則小清河乃漕運重要幹道。身為上三府的慶元富庶繁華,百姓多以養蠶繅絲為業,當地繡娘以繡工精細針法靈動而名揚海內。左家則是慶元四大絲綢商之首,有桑田千頃,奴仆成群,怎奈人丁稀薄,左老爺晚年得子甚是寵愛。左士奇為人風流不羈,經常率眾策馬奔馳,城中各地常見其駿馬疾馳而過的身影,好在損壞百姓財物均都一一加倍賠償,為人樂善好施,百姓得了錢財自然口中稱讚,又經貼身狗腿子的宣揚,“慶元小孟嚐”的名號不脛而走.......


    建陽因交通不便,雖盛產瓷器但苦於無法大規模外運輸出,好在接壤的慶元府漕運發達,有鈔關一座,往來人等摩肩接踵,故而,慶元慢慢發展成神光朝重要的絲綢,瓷器交易中心,其貨物通過漕運北上先經晉安,在晉安即可分裝走海運銷往嶺南,更遠至暹羅等地;後入太康,然後走旱路,行銷整個北方各府,民間諺語:“慶元足,天下富。”神光朝上三府,財稅占據半壁江山。


    聽馮鈺講述,左士奇自小恃寵而驕,性情張揚,其父為讓其收斂心性,早早為他定下姻親,若無意外,明年開春就該將喬家大小姐迎娶進門了,左喬兩大絲綢商聯姻,直接占了慶元府二分之一的絲綢產量。左孟嚐雖然學識了了,但為人豁達出手闊綽,慶元學子多受其恩惠,故在晉安城內均唯左兄馬首是瞻,士子聚會詩詞唱和本是佳話,有詩有酒,必然缺不了佳人相伴。悔不該當初在月湖雲良閣與蕭靖結怨,馮鈺一邊說著,一邊懊惱的跺腳。


    這位左孟嚐性子傲,受不得激將,那日眾人起哄雲良閣莘瑤琴姑娘詩詞俱佳,尤其擅長古琴,曾以一首《瀟湘水雲》韻律清奇摘得花魁美名,眾人酒宴正缺一佳人奏樂。話未落音,左士奇便甩出銀票,差人去雲良閣請莘瑤琴姑娘來此一聚,不巧的是晉安城中亦有學子聚會請人,瑤琴姑娘左右為難,看架勢兩邊均都得罪不起,就讓婢女傳信,請兩邊自行商議。


    話說當時各地學子雲集,哪個不是心高氣傲誌在奪魁?落了誰的麵子都不行,號稱削金窟的雲良閣挑撥起客人鬥法那真是行家裏手,隻見兩邊快馬疾馳往來與雲良閣,可把老鴇給樂壞了,一邊派兩個龜公端茶倒水服侍傳話的小廝,並派專人伺候馬匹,生怕累壞了送財童子,另一邊在雲良閣大廳內擺下雲良榜,即時公布兩邊價碼,在雲良閣的添油加醋運作下,不消片刻傳遍整個晉安城,看熱鬧不嫌事大,眾人都湧向雲良閣。


    話說當時“雲良榜”的事情鬧得人盡皆知,崔含章也是有所耳聞,在雲深寺那邊是聽人提起過,有嘉湖學子恰巧當日在雲良閣內吃酒,親眼目睹兩方鬥法,其描述的繪聲繪色,口沫橫飛,言語之間感慨‘做人當如左士奇’,揮金如土而麵不改色,在場諸君莫不舉杯高唱。說的眾人心旌蕩漾,恨不能親自參與其中,哪怕為其執馬墜蹬亦有榮焉。


    麵子這迴事,一旦被捧起來了,就不能沾半點灰塵。圍觀人等熱鬧起哄,當局者激情澎湃,經過多輪加價,價格越過五千兩銀子的時候,恐怕除了當局之人,誰都清楚這事無法善了了,莘瑤琴姑娘更是創下了雲良閣最貴身價。


    後麵的情況不說,含章也能想象,當真是駿馬疾馳錢財落,左士奇的豪氣幹雲足以載入雲良閣史冊。晉安城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慶元府左孟嚐以萬兩白銀外加百匹絲綢請的瑤琴姑娘赴宴奏樂,紅袖添香的佳話傳遍大街小巷,上三府的青樓窯姐無不為之而傾倒


    誰曾想另外一邊是蕭府大公子在府內擺酒宴客,再三派人去請瑤琴姑娘而不來,後麵才有了兩方意氣之爭,傳言事後蕭靖連夜派人去砸了雲良閣的場子,此事後話不提。


    馮鈺苦笑道:“人家蕭氏乃百年皇商,錢財多如牛毛,那蕭靖也是晉安城內有名的浪蕩子,豈能受此大辱?”何苦來哉.........


    崔含章聽得也是不勝唏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至於莘瑤琴是否真的如雲良閣標榜的那般:“賣藝不賣身”,根本不重要了。


    贏得一時名頭葬送了自己,何苦來哉,石崇鬥富而身首異處,綠竹墜樓而全名節,現在左士奇這又算什麽呢?


    一起蹲過大牢的,感情自然深,不為別的,隻為共同經曆了那份絕望,崔含章對他的遭遇深感同情。


    下午獄卒換班,來了兩個陌生麵孔,二話不說提出含章直接用刑,可憐的人舊傷未好又添新傷,昨日含章看到隔壁犯人受刑摘取十個手指甲,淒慘無比,今日就輪到自己了。隻見獄卒話不多說,塞住含章口舌以免大喊大叫,拿著鉗夾直接拔掉一個,血,呲的一聲就噴了出來,含章瞳孔猛張,嗓子嘶啞喊叫,因為疼痛的緣故,根本控不住身體,拚命的晃著刑架,拔掉第二個指甲後,暈了過去。仿佛看到犯人的極度痛苦,行刑的獄卒肆無忌憚的狂笑,一邊獰笑著,一邊繼續拔犯人指甲,在拔掉第五個時候含章又再次痛醒過來,心理隻有一個念頭,“讓我死”。


    這裏是無間地獄,他們都是地獄中的惡魔。


    用老獄卒的話說,這鬼地方待久了,若是不找點樂子,是人都會發瘋。他們以折磨犯人為樂,看到犯人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讓他們心理得到極大的滿足,更何況這些被用刑的犯人曾經都高高在上。


    在不停的昏死與痛醒之間轉換著,崔含章已經分不清現實與地獄,很多時候寧願這般昏死過去,再也不要醒來。


    輪番的折騰,他被拔掉了五個手指甲,五個腳指甲,血已經流了一地,沙啞的喉嚨隻能哼出腔來,意識已經迷迷糊糊了。


    用完刑後崔含章像死狗一樣被扔到了頭上第二間牢房,第一間牢房是左士奇的。


    他已經瘋了,一天難得有片刻的安靜,渾渾噩噩的倚在牆上,披散的頭發如枯死的野草,空洞的眼神直盯著牢房上方狹小的天窗,仿佛那裏是通往天國,那裏再也沒有痛苦...........


    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可誰能想到大名鼎鼎的左孟嚐,會淪落如此。


    左士奇咒罵過老天爺不長眼,也憤怒的咒罵恐嚇用刑的獄卒,得到的卻是更加慘無人道的酷刑,他算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嚐遍北獄十大酷刑的漢子,奇跡的是竟然還沒死.......


    崔含章想著隔壁的左士奇半生榮華富貴,如今被打落凡塵,落得一世汙名不說,還要被折磨至死。


    哀莫大於心死,但凡有一線生機,是不會形神俱廢。


    從高高在上的雲端跌落進地獄,人生大起大落的太快,左士奇怎麽也想不到,在意氣風發之時會遭此構陷,還未看盡太康的錦繡繁華,還未金榜題名馬蹄疾,還未衣錦還鄉娶嬌妻,這瓊樓玉宇就塌了。


    他如枯草雜亂般的腦袋矗立著,嘴裏呢喃著,他的苦別人沒法懂。


    崔含章痛的在昏迷中都身體打顫,晚上的稀粥窩頭一直仍在牢房門口,想要爬過去撿起來吃,但是渾身無力,稍微一動就牽扯著到傷口,血痂破裂,汩汩的血水流了一地。站不起來,根本沒法練習燒窯把式,沒法恢複體力,精氣神不停的流逝,如此下去,此消彼長,早晚死在黑牢內。


    他為了保持清醒,隻能在腦海裏不停的演練把式,他想著練著練著或許就忘記痛苦。


    樓師說過,燒窯把式不僅練形,還可以練神,那麽用精神意識去練習也應該有成效。雖然是為了忘記肉體痛苦,讓精神有著落,但崔含章意識處於迷糊的狀態,不知不覺就陷入了把式的意念中,是把式把整個心神意識拉入其中,還是他入神沉浸其中,說不清道不明。


    練著練著就入了神,這是一種意識心神混沌的狀態,忘掉了流血的手腳,忘掉了暗無天日的牢房,也忘掉了此身處何方...


    禍兮福之所倚,崔含章無端遭受牢獄之災,被折磨的半死不活,但卻無意中摸到了神練的門徑。處於全憑心意練功夫的狀態,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世間武夫習練拳腳,大凡止於皮肉,少數熬練筋骨,至於能摸到神識門徑的,則是鳳毛麟角。


    崔含章習練的把式本就不凡,樓嶽山係出名門師承太院武夫子,眼光何其毒辣,早就指出燒窯把式大有學問,遭逢大難後避居溪口學得這燒窯把式,十多年也不過剛過了熬練筋骨的頂峰初窺一點神形的脈絡,實乃世間能摸進神練領域的武夫,寥寥無幾,此事更需依靠機緣,絕非閉關苦練可得。說起來,崔含章也算是福緣深厚,當初溪口地牛翻身過後,樓嶽山已經看出他氣韻蛻變的端倪,隻是時間倉促而未深究......


    等後半夜寅時,含章才從入神的意識中醒來,透過狹小的天窗,有點點星輝灑下,將昏暗的牢房照亮了一角。


    “咕嚕”,“咕嚕”,餓了一天的肚皮在打鼓,艱難的挪著身子往牢邊靠去,忍著手指傳來的劇痛,撿起地上的窩頭直接往嘴裏塞去,夾雜著餿水,吃的津津有味。


    在日後年老的時光裏,崔含章對圍在身邊的稚子孩童每每講起這段,眼淚止不住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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