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附和道:“就是!我看十成是你們這些陰險小人栽贓陷害!”“嗯,我也覺得鍾宗主這樣的世家大宗,應該和這些東西沒有什麽關係。”吾念的視線落定在鍾洵身上不動,迴答眾人的話卻並不敷衍。“這女鬼在信陵城的時候曾殘害無辜幼兒的性命,既然與鍾宗主沒有關係,如此邪物,還是不要再留在世上的好。”“你想做什麽?!”鍾洵握著劍柄的手背現出道道青筋,極大地克製著自己才沒有再次衝上去。吾念搖了搖頭並不答話,緩緩垂下眼瞼,合起的手掌利落翻轉了兩下再次結起金印 ,略顯蒼白的嘴唇明明閉著,卻有一陣誦經聲在四周傳響,空靈明淨。身後的碧玦禪杖仿佛受到了感應一般,輕輕顫動著發出嗚吟般的低聲,墜著的幾枚圓環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抖落了一片又一片細碎的佛光,散入梵文金字圍成的佛鍾內壁,給金鍾鍍上了一道更加明亮強勁的光芒。金光驟亮的一刹,原本已經消停了些的紅衣女鬼又躁動了起來,幹瘦的五指伸出黑色的尖利指甲,赤紅著雙眼一下又一下近乎瘋狂地劃拉著金鍾的內壁,長發遮掩下的半張臉痛苦地扭曲著,一連串“咯咯咯咯”的奇怪聲響從喉嚨裏傳出,似乎在絕望地向誰求助。聽著身後那一聲聲淒厲的慘叫聲,吾念抬起的眸光微微動了動,隨即微闔雙眼,心中默念除祟經文的同時加強了手中的力道,將那一層薄薄的佛光變得更強盛了些。司淮將他的細小動靜盡數收進了眼底,微微蹙起的眉頭驟得更深。依著他對這和尚的了解,吾念雖然對這種殘害生靈的邪祟鬼魅不會心慈手軟,卻也還是會在那顆慈悲心的作祟下會給個痛快,不至於像這樣用佛光困著那東西,讓她逃脫不得又消散不去,承受著痛苦和折磨。被捏住的指節發出“哢“的一聲脆響,司淮本要去替吾念做這件折磨鬼的殘忍事情,偏頭覷了鍾洵一眼,立刻猜出了吾念的心思,止下了還未邁出的步子,反手將山河劍背到身後,環起手臂立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著。厲鬼尖銳的淒叫聲並著指甲劃拉鍾壁的刺耳聲響一起迴蕩在空曠的寂夜裏,一聲聲淒絕得斷人心腸,圍觀的眾人一個個下意識轉過了臉,好似在看了一整晚的熱鬧之後忽然生出了不敢看的惻隱之心。鍾洵握著劍柄的手顫得厲害,凸起的青筋變成了可怖的紫紅色,因死命克製著而變得紊亂的真氣開始順著筋脈逆走,方才被擦淨的嘴角又溢出了暗紅色的黏稠,他卻恍若未覺一般,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梵文金鍾內的紅衣女鬼,眼中的陰鷙憤恨和無措張皇交替明滅了幾番,才啞著嗓音道:“放過她!”不輕不重的三個字低沉急切,別過臉去的眾人又紛紛將目光聚到了他身上,神色中帶著詫異和茫然,似乎想聽到什麽密辛八卦,又不敢相信他們口中尊崇的正派大家會和一隻女鬼有什麽牽扯。“放過她,求你……”鍾洵重複了一遍,卻不似方才那一聲沉穩有力,低且緩的話音縹縹緲緲散進了風裏,正好能讓對麵的兩人聽清。纏繞不絕的誦經聲戛然而止,吾念結著金印的手微一轉合又換迴了合十的動作,緩緩睜開的眼眸沉靜如水,略略彎身,道了一句“阿彌陀佛”。鍾洵默然地同他對視了一會兒,才偏過臉去看不遠處的一眾宗主掌門,垂在身側的左手不知道什麽時候淌下了鮮紅的血痕,輕顫著舉到及肩處,做出了一個重重落下的手勢。潰散在地的鬼麵人掙紮著發出低低的嘶吼聲,眾宗主掌門心有餘悸地齊齊後退半步,不想侍立在後方的鍾家弟子快步搶上前朝他們後頸處重重劈下一記手刀,眾人未來得及驚唿就昏了過去,男男女女都被鍾家弟子毫不憐惜地扛上了肩頭。“帶到客舍去安置。”鍾洵頭也不迴地吩咐了一句,目光從“漏網”的盛蘭初和東陽彥身上掃過,停在了明嶠的身上,緊鎖著眉頭對躲在他身後的鍾淺道:“你也迴房去。”他的話不輕不重,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鍾淺從明嶠身後挪了出來,纖細白皙的指節仍拽著他玄色的袖口,上齒咬著下唇看了鍾洵一會兒,才緩緩搖頭道:“我不迴去。鍾家的事,我不能知道嗎?”明嶠手上一動將那隻手握緊了掌心裏,既不言語,也沒有應該作為客人退下去的覺悟,隻稍稍挪動了步子,將他心上的姑娘護在身前。鍾洵輕聲歎了一口氣,放緩了語調道:“聽話,你先迴去。”鍾淺仍是搖頭,有些怯怯地朝吾念身後看了兩眼,略微遲疑,才小心地開口問道:“哥哥,她……是不是月淩姐姐?”這個“她”並未言明是誰,但所指已然十分明顯,話說出口,連說話的人自己都不相信,不等鍾洵迴答便連連搖頭否認了這個荒唐的猜想。可看看那一身紅衣的女鬼和倒了滿地的鬼麵人,再看看自家兄長欲言又止的神色,不願意相信的心又動搖了幾分。“她不是月淩姐姐對不對?月淩姐姐已經和大哥哥一起下葬了……哥,你到底做了什麽?沉月山莊為什麽會有這些不人不鬼的東西?”聲音說到最後已經變得有些哽咽,鍾洵低著頭看著腳麵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血珠從緊握的拳頭縫裏流了出來滴到了地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痕跡。“阿彌陀佛。”吾念的聲音打破了兄妹二人近乎詭異的沉默,“若是鍾宗主不知從何說起,那不如聽一聽貧僧的猜測如何?”鍾洵陰惻惻地抬眼看他,吾念隻微微一笑,緩聲道:“這女鬼身上穿著的紅衣與尋常所見的紅衣厲鬼不同,是一件大紅嫁衣,而她的屍體就放置在鍾宗主房中密道通往的冰室內,正好也穿著大紅的喜服。貧僧鬥膽猜測,她應該是鍾宗主的心上人,或許……正是二位口中那位叫做月淩的姑娘。”“月淩……”鍾洵眼中的陰鷙在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霎時間柔和了下來,“她確實是月淩……我的月淩……已經在冰室呆了十年了,冰冷冰冷的。是我親自為她穿的嫁衣,親自為她上妝梳發……她原是要與我成親的。”吾念不緊不慢地追問道:“既是這樣,她……為什麽又和別人葬在了一起。”雖然方才鍾淺下意識說出的話並未明說他們是葬在一起,可他總覺得那句話便是這麽個意思。“因為她和大哥哥成親了。”鍾淺的臉色在夜色下顯得有些蒼白,下嘴唇上還留著牙齒用力咬合的淡痕。“不要再提那個人!”鍾洵厲聲蓋過她的話,原本斂在眉眼中的一絲溫和散得無影無蹤,厭惡的神色沒有一星半點的遮掩,幾乎是咬著牙齒說道:“月淩她不願意的,她是被逼著嫁給他的!”“哥!你在說什麽呢?月淩姐姐雖然與你青梅竹馬,可她畢竟和大哥哥成親了,八抬大轎迎進鍾家的,按著輩分我們都得喚她一聲嫂嫂。”“嫂嫂?”鍾洵重複了一遍這極其嘲諷的兩個字,忽然低低冷笑了起來,很快又收住小聲惡狠狠地啐了一口,語氣森冷地一字一句地道:“鍾澤根本就是使手段逼月淩嫁給他,他那樣惡心的人,配不上月淩!更不配和她葬在一起!”他的嘴角斜斜向上挑起,卻沒有像方才那樣冷笑出聲,整個人籠著一層陰鷙的冷厲,微微眯起的犀利目光一一掃過留下來的幾人,嗤笑道:“這些事我在心裏藏了十幾年。你們要這個答案,我不想說似乎也不行。”在場幾人神色淡淡並不接話,隻有鍾淺對上他的目光的時候閃躲了一下,不敢再抬頭看他。鍾洵抬手揉了揉眉心,思索片刻,才為他接下來要講的事情找到一個開口。“月淩她是個很好的姑娘,性子溫和,說話總是輕聲細語的。她是父親在外麵撿迴來的孤女,寄在我母親屋裏養,我們自小一起長大,她總是跟在我身後喚我洵哥哥。我答應過她,以後會娶她為妻,白頭枯塚,此生一人。”“可誰知,等她到了婚嫁年紀的時候,鍾澤卻仗著自己是鍾家的少宗主,搶在我前頭同父親說他要娶月淩。”鍾澤是原配夫人所出,母親去世得早父親才娶了續弦,有了鍾洵和鍾淺兩兄妹。雖說是同一個爹生出來的親兄弟,可身份和地位到底有些不一樣,鍾澤作為沉月山莊的少宗主,向來被父親寄予殷厚的期望。當時的鍾老宗主年事已高,在病榻上纏臥了大半年,自然是希望這個兒子早些成家好繼承鍾家的家業。可他也知道月淩和鍾洵走得親近,作為一家之主不好強迫一個小姑娘,便想先去問問月淩的意見。然而不等鍾老宗主開聲,鍾澤便借著酒醉闖進了月淩的屋子,強行做出了苟且之事,還十分恬不知恥地顛倒了是非,說月淩也對他心儀已久,聽說他想娶自己便等不及地要為他獻身。鍾洵本要到父親麵前去揭露鍾澤的虛偽麵目,可鍾澤不知道用什麽威脅了月淩,她攔下了鍾洵讓他不要插手,在所有人不知情的祝賀下嫁給了鍾澤。月淩成親後的第三個月,莊內傳出了少宗主夫人懷孕的喜訊,鍾洵仍有些不死心地想勸她把孩子落掉同自己遠走高飛;七個月後孩子平安降世,沉月山莊宴請仙門百家,鍾老宗主大醉了三日後與世長辭,鍾澤繼任鍾家新一任家主,鍾洵才終於稍稍勸服了自己去祝福月淩。愛上一個人或許隻需要一瞬間,可放下一個人,或許一輩子也隻能麵上笑著自欺欺人。鍾淺哽咽了一下,輕聲道:“其實你還是放不下月淩姐姐,所以她和大哥哥一起遇害之後,你親自看著他們下葬,又偷偷把她的屍身挖了出來,是不是?”“是!我不僅把月淩的屍身挖出來藏在冰室裏,我還把鍾澤的屍身也挖了出來,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挫骨揚灰!他不配和月淩同棺,他的屍體根本就不配在這個世上!”“哥……你……”鍾淺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一時還不能接受他這番話的意思。“我讓你迴房裏去,你非要留在這裏。”鍾洵狀似無奈地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我若是告訴你十年前他們遇害不是意外,而是我精心安排的,你會不會覺得我這個哥哥,是個心狠手辣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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