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陽彥正在向盛老宗主辭行,兩人也不知在說些什麽,遠遠地隻看到他連著點了幾下頭,見幾人行來,才珍而又重地再次俯首行了個禮,朝中間最闊最奢華的那輛馬車走去。他的步子走得有點急,司淮三人匆匆跟盛宗主道了聲辭,趕緊跟了上去。東陽家的門生早就候在馬車前,見他們家少宗主過去,趕緊彎身掀開車簾迎他進去,東陽彥踩在馬鐙上身體騰空了一半,忽而聽到身後一聲“且慢”,又落迴了地上。方才不見人影的盛蘭初不知道從哪個方向跑了出來,站定到他跟前喘了幾聲粗氣,將懷裏抱著的黑色雕花食盒塞到了他手裏,什麽都沒說,又轉身匆匆跑開。司淮兩輩子沒碰過什麽女色,此時卻看懂了些什麽,嘻嘻一笑,脫口道:“郎才女貌,碧玉佳人。”東陽彥麵無表情地看了過來,臉上閃過難以言說的神色,丟燙手山芋一般將食盒塞到了司淮手裏,轉身上了馬車,冷冷砸下來一句“我不喜歡吃甜食。”“沒打開怎麽知道是甜食?”司淮揭開食盒蓋子,從縫隙裏看了一眼式樣不一的糕點,右眼皮忽然跳了起來,仿佛有一道帶刀的目光正盯著他的背影淩遲。小兩口吵架殃及池魚,他還是趕緊還迴去才是。/大荒山在臨陽一帶,與渝州正好岔開了兩條路,因此和東陽彥順了兩日路程之後,第三日便分了道。臨陽一帶多山,大荒山便是一處連綿了十幾裏地的低矮山脈。相傳大荒山原本不叫大荒山,那一片的城鎮在古時候隻是一片黃沙的戰場,死後將士的屍首都被扔到了那一片的山頭,一代複一代,山中埋下了不少白骨,舊的還未完全腐化,又疊上去一些新的,整片山林的樹木都枯死了去,變得陰森無比,成了無人敢靠近的荒地。戰死沙場的人怨念極重,大荒山也不知道到底堆了多少代的屍體,戾氣衝天,陰森恐怖,靠著一道不知何時鑄下的古結界壓製著戾氣,因而每一代的帝王都會請仙家修士加重結界的封印。說起來,這一朝擔著看護大荒山結界重責的,應該是明家。明家祖上幾百年前分了兩支,一支入世出將拜相,一支出世問道修仙,明家便是靠著和朝廷的這一層關係,得此重任。盛家的外勢經商,明家的外勢做官,這在仙門裏幾乎是人盡皆知的事,可見即便避世修行,也斬不斷和紅塵俗世的牽連。由於挨近大荒山生長的草木極易沾染怨氣修煉成精,這一片有很多遊獵的修士,時間長了附近便也多了些小村鎮,隻是最近的一處大抵也隔了八十裏地。司淮三人繞了一條遠道,進鎮子的時候天已經快暗了。鎮子上的住戶不多,到了太陽下山的時候大多都迴家栓上了門,在街上走的多是外地來的修士,三三兩兩的或是尋找落腳的地方,或是出去獵妖物,叫人看著竟生出一種住在這裏也十分安寧的感覺。一間二層的客棧開著門迎客,裏麵人倒不是十分多,司淮領著兩個和尚正要進去,在門外被一個慌忙跑出來的男子撞了一下肩膀,那人脫口一句“對不住”,拔腿便跑進了夜色裏,司淮便也懶得去拉他迴來計較。店裏的夥計剛引著他們到一張桌子坐下,旁邊的客人便和另一個夥計吵了起來。那是一個穿著黑色道服的年輕道士,身背一把劍,桌上一柄拂塵,似乎是因為丟了錢袋結不了賬和夥計爭執了起來。“上一桌好酒好肉。”司淮簡單地吩咐候在旁邊的人,眼角朝那邊又瞟了一眼,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道:“將那位道友的賬算在我這兒。”“得嘞!”店夥計見了銀子眉開眼笑,趕緊拉走旁邊那桌還在爭執的同伴,下樓去準備酒菜。旁邊那位道長往這邊看了看,將桌上拂塵挽到臂彎裏,走過來道了聲謝,問道:“閣下是附近遊獵的散修?”司淮衝他抱了一下手作迴禮,道:“在下司淮,字祁舟,這兩位是吾念大師和塵一小師父,不知道友道號?”“玄清道觀,聞契。”“玄清道觀?”司淮有些訝異地重複了一遍,“玄清道觀也到這小地方來遊獵嗎?”仙門百家除了鍾明盛東陽四大家之外,要數天璣門和玄清道觀兩大派最為知名,前者廣納門生培養有才之士,後者清修避世精研道家術法。隻是大荒山一帶是朝廷戍守的重地,又有明家弟子在這裏,附近隻有幾座荒野村鎮,適合散修之士獵妖修行,名門大派鮮少到這些地方遊獵。“非也,貧道來此是為了尋一位師叔,有人說在大荒山附近看到過他。不過我尋了數日也沒尋到,今夜正準備走,沒想到叫人竊了錢袋。”司淮想起進門時撞上自己的那個人,那神色慌忙的樣子明顯是做了什麽虧心事,不過人已經放走了也逮不迴來,便幹脆避過不提,伸手示意了一下剩下的一個位置,邀他一同坐下。店夥計很快端來了一壺酒和兩碟小肉,聞契道長有些神色詫異地看了兩個和尚一眼,婉拒了司淮的邀請,有些痛心疾首地告了辭。望著那道離去得有些淩亂的背影,司淮斟滿一杯酒移到吾念跟前,打趣道:“道長都被你這個不守規律的和尚嚇跑了。”吾念看了他一眼,一筷子肉停在了嘴邊,默念了兩聲“阿彌陀佛”,不動聲色地吃了進去。另一杯酒移到了塵一跟前,小和尚卻伸手止住了,“施主,我不喝酒。”“哦?”司淮眉頭一挑,“你跟著這個大和尚,肉都吃了還能不沾酒?”“我若是也醉了就沒人把他收拾迴去了。”塵一睨了吾念一眼,看著司淮又小聲補充了一句,“沒準今天還要拾兩個。”司淮聽了他的話沒忍住笑起來,倒也沒有強人所難,將一碟素一些的小菜挪到了他跟前,竟在心裏生出了一絲好苗子被帶壞了的惋惜之感。一口氣輕輕歎了出來,他道:“今夜你誰也不用拾,吃完安心去睡就是了。”/夜深時分,塵一小和尚果然安熟地睡了過去,司淮和吾念從一前一後從房裏出來,轉身跳下了空無一人的街道。大荒山屍體堆得多,鬧起鬼來十分厲害,但鬼在白天是不能出沒的,隻有這個時候去查看才能發現些什麽動靜。隻是……兩人行到了鎮口處,大眼瞪小眼忽然犯了難。修行之人的隨身兵器多可禦在腳下飛行,司淮沒了原身不能騰雲駕霧,也召不出山河劍,隻能勉強駕著那把瘦小的飛花逐月扇,卻沒想到這個和尚比他還要貧寒,連件兵器都沒有。此行八十多裏地,靠著兩條腿走到天亮也到不了。正在犯難的時候,寂靜的四周忽然傳來了異常的響動,鞋底摩擦地麵的聲音一下一下地響起,像有什麽人在蹦著走路。而且不是一個,是一群人。兩人頭頂起了一陣涼意,趕緊朝聲音傳來的地方追去,穿過一條巷子,便看見一群身上沾血的“人”一個搭著一個的肩膀,十分整齊地朝前蹦著。說“人”已經不貼切,這些歪頭耷腦身體卻僵直的東西分明已經是走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