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的悲歡並不相通,我隻覺得他們吵鬧。”


    午飯後,難兄難弟推著自行車,眾所許知,雪天最冷的不是下雪,而是雪化。


    北風無情似刀,許琛和小黃蹲在水泥路邊。


    小黃是條老狗,廋骨嶙峋,毛發枯黃,一人一狗,四雙眼睛,看著瓊瑤劇。


    小歐和老黃郎情妾意,依依惜別,執手相看淚眼,小歐翻開花棉襖的衣兜,大大小小的碎錢,徑直撿出最大的十塊,往黃博衣服裏塞,嘴裏哈著熱氣:“阿博,晚上熬太久,不要怕浪費錢,買點熱乎的東西,家裏都有我,你放心去吧。”


    黃博掏出錢,毅然塞進媳婦的口袋,一張幹樹皮臉蕩漾著猥瑣嗯笑,不舍說:“老婆。放心,我不會餓著,外麵的夥食好著呢……老許他有錢!”


    兩口子深情相擁,恰似那牛郎織女。


    臥槽……


    許琛頓時坐不住了,黃博有老婆摟,他個小處男,湊毛線熱鬧。


    身手矯健,踹了老狗一腳,蹬著自行車,莽的衝出去,北風裏,痛聲傳來:“小黃,咱們走,你這個親哥啊,哎~~”


    聲音拉老長。


    老狗腿腳不便,拖著殘廢的身子,急壞了,喉嚨裏嗚咽,聲音淒慘。


    小歐噗嗤笑出聲,細致的整理著男朋友衣服,伸手推了一下:“阿博,琛哥是個好人,你對其他人不著調,花花口就算了,對琛哥……”


    小歐凝望許琛的背影。


    許琛現在窮困,不過以她看,許琛絕非池中之物,眼神蹬著男朋友,聲音重了些:“咱們欠人家的,你這個是當哥了,多照顧些。對咱們沒壞處。”


    “他啊……”黃博被小歐霎時的風情,迷的五迷三道,嘖嘖說:“老許不是小氣的人,他不在乎這些……”


    對視老婆嚴厲的眼神,黃博收起嬉皮笑臉,正色說:“好的,老婆。咱聽你的。”


    猥瑣的左右瞅,一個人都沒有,黃博一口親在女朋友臉上,蹬著自行車,唿嘯而去,美滋滋說:“老婆,等我迴來。”


    …………


    城中區破破爛爛,道路濕滑。


    許琛騎著自行車,搖搖晃晃,颼颼冷風割著臉生疼,過了天橋下的垃圾場,許琛上了城市公路,遠方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止住自行車,這火車的目的是北平西站。


    這時。


    黃博這孫子追了上來,自行車停下,臉湊到許琛麵前,獻寶說:“老許啊,你還小,沒有女朋友不要緊,我是伱這個年紀的時候,哦,小歐那時候就跟我屁股後了,你不要泄氣,這不,小許對你可是任勞任怨啊!”


    “滾滾滾。”許琛腳揣著老狗:“差不多了,迴去吧,晚上迴來給你帶雞腿。”


    看著黃博小人得誌的猖狂,許琛有點牙疼,羨慕不來!


    黃博功成名就,對糟糠之妻不離不棄,媒體都說是小歐的福氣。


    呸。分明是黃博的福氣,就衝他現在23歲,背幾十萬的巨債,現在是1997年,幾十萬相當於幾百萬……


    要是2022年,女的早坐宇宙飛船跑路了。


    黃博能東山再起,底氣都是小歐給的,貧賤不移,富貴不棄。


    哐次哐次……


    綠皮火車唿嘯而過……


    天寒地凍,兩人凍的臉紅耳赤,手腳冰冷,吭哧吭哧拚命踩自行車,身子漸漸暖了過來。


    黃博咧著大牙齒,吹著口哨:“老許,比比,看咱兩誰先到,輸了晚上請吃飯。”


    這孫子有點壞,天南地北跑,身體筋骨健實,前身三個月前饑寒交迫死去,身體素質可想而知,活脫脫弱雞。


    許琛喘著粗氣,窮生奸計,富有良心,底層生活的那點小算盤,他心裏門清,叫著:“孫子,吃爺爺一記許式衝拳。”


    “哈哈哈,你小子追到我再說。”


    筆直的公路上,兩輛自行車唿嘯而過,騎著騎著,黃博扯著喉嚨,高聲唱:“正道的光,照在這大地上,把每個黑暗的角落,全部都照亮……老許,歌詞寫的真好!”


    歌聲嘹亮。


    許琛跟著唱:“各自奔前程的背影啊,漸行漸遠,未來在哪裏啊,誰能給我答案。”


    …………


    什刹海。


    1997年,北平最時髦、年輕人最常去的,就是什刹海後海的酒吧,魔岩三傑、唐朝樂隊早些年,根據地都是酒吧。


    可以說,後海酒吧見證了華夏搖滾發展,在草木皆兵的年代,這裏就是自由的聖地,哪怕到千禧年,樸樹、汪峰,都經常到酒吧活動。


    天還沒有徹底黑。


    沿著什茶海曲折蜿蜒的湖岸線,酒吧霓虹點亮,照亮昏暗的天空,歌聲迴蕩在湖畔,遠處古老的城牆和尖塔倒影在冰麵。


    不少長頭發的年輕人,男女都有,背著吉他,穿梭在熙攘的人群裏。


    許琛汗出如漿,兩個多小時,騎行了十多公裏,嘴巴裏一股血腥味,沉重哈著熱氣。


    “老許,喝點水,別吞下去。”黃博擰開保溫杯,歎氣道:“老許,幹嘛這麽拚,公交車幾個錢。”


    許琛小口咽著水,認真說:“老黃,我是要吃歌手這碗飯的,騎行不僅可以鍛煉身體,更重要是肺活量,時間不早了,咱們趕緊進去,晚了就隻剩下湯了。”


    黃博肅然起敬。


    很多人認為,酒吧駐唱就是抱著吉他,然後上去唱幾首歌。


    典型的外行人誤解。


    酒吧駐唱,流程非常繁瑣,首先,酒吧老板會考核唱功,駐唱的歌手要展示自己的歌喉,不僅要唱得好,歌單還要豐富。


    最起碼,當年最流行的歌和粵語歌,至少要精通三十首。


    選拔成功,一個歌手至少要唱四趴,一趴是十二首歌,四趴就是四十八首!


    四趴唱完,天就差不多亮了,這麽唱一晚上,目前的行情是五十塊錢,如果形象好,有點實力,可能是六十,不超過一百。


    黃博拚死拚活唱一晚上,可能就五十塊錢,這還是選拔上,如果選拔失敗,隻能去其他地方碰運氣,不過,一步慢,步步慢,可能最終隻能騎著自行車迴去。


    許琛覺得駐唱就是1997年的代駕,不僅賺得少,屁事還多。


    酒吧的糟心事真不少,有社會大哥亮著胳膊,不喝不給哥麵子,有半吊子噴你唱功差,拱台子……


    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現在的治安,這麽說吧,石景山現在逃竄一個命案兇手叫白寶山,這兄弟搶了六扇門的槍,背上有幾條人命。


    現在快6:00.


    許琛和黃博趕緊進酒吧。


    場子很大,裝修時髦,門口接待都是西裝革履的小哥和職業ol裙。下雪天光著腿兒、妝容精致的服務員。


    現在港台風靡內地,一眼照過去,跟90年代港台都市電視劇一樣。


    黃博嘴巴咧到了眼梢,現在他有了一首“原創歌曲”,質量上等,揚眉吐氣,今天必須一百,少一分博哥都不唱!


    酒吧後台,走廊很黑,背著吉他的男男女女擠在一起,低聲說話,更多的人閉目養神。


    歌聲傳來。


    許琛聽了一下,這首歌是任賢齊的《心太軟》,非常火。


    駐唱的圈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經常跑單的幾乎都認識,許琛眼尖,發現了熟人。


    男人帶著鴨舌帽,絡腮胡,背著吉他,很有荷爾蒙味。正在閉目養神,許琛湊過去,一拳錘在男人胸膛,笑道:“老楊,你咋到這來了,三師兄呢?”


    楊坤是鋼鐵廠工人,脾氣火爆,被人揍了一拳,眼神怒視,旋即,笑道:“老許,這麽巧,你今晚來這,看來這錢燙手了。”


    “楊哥,謙虛了。”


    兩人說話,其他人聞聲看過來,認請人,當場就有人背著吉他,轉身就走。


    不一會。


    走廊裏擁擠的人群,七七八八走了一大半,剩下極少數的,還背著吉他堅持。


    有人壓低聲音:“這人誰啊,這麽狂,他一進來,人都走光了。”


    “他你都不認識?許琛,唱《玉帶橋》的……”聲音憤憤不平:“走了,走了,那個鴨舌帽的叫楊坤,唱《無所謂》的,聽說出唱片了,沒想到來了這,本來隻有他,我們還要機會,許琛來了,今晚這場子,估計就是他們的了。”


    許琛摸摸鼻梁。


    《玉帶橋》就是宋冬野的《安和橋》,1997年,民謠隻有校園民謠,矮大緊和老狼,《安和橋》是“城市民謠”,蠍子粑粑,獨一份!


    單憑這首歌,許琛縱橫什刹海駐唱江湖,楊坤和沙寶亮,都是慕名而來,一來二去,幾人就認識了。


    楊坤目前沒有成名,沙寶亮還隻是駐唱歌手。


    “楊哥,咋迴事啊?”許琛壓低聲音:“專輯出問題了?”


    楊坤一個月前,錄了張專輯《無所謂》,這首歌是華語金曲,楊坤吃一輩子。


    楊坤有點尷尬,伸手壓低鴨舌帽。含糊不清說:“那個……老許,專輯被唱片公司退迴了,我歌這麽好,有眼無珠啊!”


    楊坤眼神瞪著,估計恨死唱片公司了,繼而,身子跟抽去了靈魂一樣,萎靡不振,喪氣說:“老許,你不是要錄專輯,哥哥勸你慎重一點,攢的那點錢,不要付諸東流了,這年頭,出頭難啊,我就是血淋淋的教訓,你嫂子最近都跟我鬧分手了。”


    這時。


    門打開,一個女人探出頭,看了眼走廊,有點吃驚,指著楊坤:“那個,到你了,進來吧。”


    稍後。


    楊坤特有的公鴨嗓就傳了出來,唱的正是《無所謂》。


    許琛摸摸鼻梁,人紅不紅,跟歌真沒有多大關係,看命!


    楊坤的《無所謂》,質量不可謂不上乘,結果唱片公司屢次退迴,到了2002年,又推出《無所謂》,一夜爆火。


    幸好。


    許琛嘴角上翹,他什麽都缺,就歌多。


    不一會。


    楊坤從裏麵出來,眉梢得意,眼神孤傲,看都不看其他駐唱的歌手,唯有對許琛點點頭,背著吉他出去。


    楊坤選上了。


    這下,走廊裏剩下的駐唱歌手,垂頭喪氣的離開。


    “許琛,進來吧。”女經理認識許琛,熱情招手:“等半天了吧,進來喝杯茶,咱們聊聊。”


    …………


    屋子裏。


    女經理招唿許琛坐,讓服務員倒了一杯熱咖啡,黑絲美腿翹著,手指交叉,微笑說:“許琛,最近有沒有新歌,你的《玉帶橋》真火啊,都有不少唱片公司的給我打電話,讓我幫著留意呢?”


    許琛有點不快,來者不善,望著女經理姣好的麵龐,微笑說:“小玉姐,我就一駐唱的,唱片公司有的是明星,哪能輪到我,新歌倒有一首,給我朋友黃博寫的。”


    廢話。


    許琛歌多,可是駐唱幾個錢,從利益最大化出發,《玉帶橋》許琛就心疼,現在什刹海可不是人白唱!


    聽見許琛沒有新歌。女經理難掩失望,其他駐唱歌手一晚上五十,許琛仗著歌紅,一晚上最少都二百。


    最火的時候,他一首歌十塊,一晚上就是六七百……


    以前觀眾喜歡聽,捏著鼻子認,現在都二個月了,不新鮮了。


    身子後仰,笑容不減,熱情卻減了:“你還年輕嘛,有機會的,這樣吧,今晚就在姐這裏唱,姐按照市場價給你,其他人都是五十,姐給你一百,我讓人下去準備。”


    女經理黑絲腿站起,很給許琛麵子:“你那個朋友黃博,如果願意,也可以留下來,就按照市場價五十吧,許琛,姐看在你的麵子上,多給他十塊,”


    許琛上次來,駐唱都是二百,現在八十。


    站起身,微笑說:“孫經理,抬舉了,我還有其他事,謝孫經理的一杯熱茶,改日再見。”


    許琛轉身離開。


    “許琛……”孫經理高跟鞋聲清脆,駐唱到處都是,許琛不幹,有的是人幹!


    孫經理自認為很給許琛麵子了,給臉不要臉,沒有撕破臉,怨聲說:“聽說你要出唱片,剛才楊坤也是出唱片吧,他的《無所謂》以前不比你的《玉帶橋》差,我給他都隻有八十,你還想怎麽樣?”


    許琛聳聳肩,很無語。明明是雇主和雇人平等的關係,這些人端著架子,以為自己是地主,給點錢都是恩賜。


    理都不理,徑直離去。


    “孫經理,要不叫他迴來?”服務員弱弱說:“許琛長相帥,唱歌好聽,很多女顧客都喜歡他,願意消費,聽人說他要賺錢出唱片,沒準真能火……”


    “火個屁。”孫經理臉色難堪,端著許琛的咖啡,倒進垃圾桶,怨聲說:“擺什麽譜,不就一個駐唱,長得帥,唱歌好聽的多了去了,不差他一個,歌星,狗屁歌星,楊坤當前比他還傲,現在就八十塊錢,好了,收拾一下,開工了。”


    “不識抬舉。”


    …………


    走廊裏。


    黃博正準備進去麵試,許琛拉著他,笑道:“老黃,你走狗屎運了,一晚上六十。”


    “六十?”黃博美滋滋,以前都隻有五十,現在有楊坤,能賺六十就不錯了,咧著牙齒:“老許,真有你的,晚上迴去叫嫂子給你做好吃的,走,楊坤那孫子傲氣的狠,咱哥倆上去讓他見識見識。”


    “我不去了。”許琛搖搖頭。


    黃博腳步頓珠,察覺出味兒了,招牌微笑:“此處不留爺,隻有留爺處,六十就像打發黃爺,就衝你的歌,少一百,一個唾沫爺都不給。”


    摟著許琛:“走了,走了,這地不是寶地,裝不下你我兄弟英雄氣量。”


    許琛沒有勸。


    黃博這人,偷奸耍滑,愛占小便宜,不過很講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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