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而退,想得美!

    哪怕是花崗岩,他也要鑿成蜂窩煤,砸個粉碎!

    趙榆吃驚不小。

    觀其意,是要掀起一場狂風驟雨,傾覆江南官場?

    關鍵是,五成以上可能,楊瓚不是狂言,而是真能做到。

    “罷。”

    趙榆搖頭,即使如此,這個忙,他還是得幫。

    “事情趕早不趕晚,本官這就去見牟指揮使。”

    “多謝趙僉事!”

    喚來當值千戶,安排好鎮撫司內相關事宜,趙榆騎馬,同楊瓚趕往北鎮撫司。

    到了地方,則被校尉告知,牟指揮使人在詔獄。

    “正好。”

    兩人當即掉頭,直往詔獄。

    牟斌正翻閱疑犯供詞,聽校尉來報,趙榆楊瓚求見,不禁皺了下眉頭。

    人來了,總不能不見。

    “請。”

    暫管詔獄的同知親自為二人引路,行至二廳,見禮之後,趙榆開門見山,道出楊瓚所求之事。

    “楊侍讀,”牟斌沉下臉,“爾乃朝官,並且錦衣衛。無天子令,不可審問獄中疑犯。”

    “牟指揮使誤會了。”楊瓚道,“下官欲見之人,實是關押在此的三名番商及五名海匪。”

    人是在燈市抓的,天子口諭,他可全程參與審問。牟斌知曉內情,沒有理由阻攔。

    之所以去見趙榆,所為不過是盡快走進詔獄大門。

    沒有趙榆幫忙,他未必進不來,卻要多費些周折。耽擱時間不說,一個不慎,還會惹怒牟斌,全無半點益處。

    有勢可借,為何不借?

    不然的話,也太對不起顧千戶臨行前的一番安排。

    “為何要見番商?”

    楊瓚麵現猶豫,趙榆領會其意,湊到牟斌耳邊,低聲解釋一番。

    “果真如此?”

    “確實。”

    沉思片刻,牟斌終於點頭,喚來一名校尉,帶楊瓚前往囚室。

    “謝牟指揮使。”

    禮多人不怪。

    楊瓚拱手,刻意忽視某位同知刺在背後的目光。

    事情沒確定,絕不能亂說,被紮幾下沒什麽,早習慣了。

    獄卒同楊瓚是熟人,得知楊瓚要詢問番商海

    盜,立即取出鑰匙,道:“小的這就把人帶到刑房。”

    “無需麻煩,去囚室即可。”

    獄卒眼珠子轉轉,笑著點頭。

    “楊侍讀,這邊請。”

    朝靴是硬底,踏在長廊中,腳步聲不時迴響。

    三名番商被關在一處,同養傷中的五名海匪相鄰。

    獄卒巡邏時,彼此都很老實,一旦走遠,必會互相謾罵。

    一方罵海匪不是個東西,貪婪成性,腦袋有坑,累得自己入獄,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出去;另一方咬牙切齒,自己是匪徒不假,這三個又是什麽好東西!等著離開囚室,必要捶他個半死!

    當!

    獄卒抽出短棍,用力敲在鐵門之上。

    “都老實點,大人要問話!”

    透過欄柱,見到楊瓚的臉,海匪不痛不癢,番商直接抱團,縮到牆角。

    怎麽又是這位?

    鐵鎖打開,楊瓚邁步走進牢房,雙手攏在身前,長袖下端過膝,笑著對三人道:“又見麵了,三位一向可好?”

    在牢裏住著,怎麽能好!

    上次明明說好,合作就能離開。誰想到,這文官比錦衣衛還不是東西,爽過不承認,提上褲子不認人,說過的話迴頭就忘!

    在牢房裏,三人數著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熬。

    饒是如此,也比再見楊瓚要好。

    這位可是開口淩遲閉口車裂的主,見到他,絕對沒好事。

    番商擠在牆角,根本沒法問話。不用楊瓚說,獄卒已上前,一陣拳打腳踢,把人拉到楊瓚麵前。

    “老實點!”

    楊瓚輕笑,掃過三人,道:“本官有事要問爾等,務必真實迴答,如若不然……”

    不然怎樣,抽鞭子還是挨棍子?砍頭還是淩遲?

    “本官不會那般殘忍。”楊瓚笑得和氣,“本官隻會向朝廷請令,在江浙福建各地廣貼布告,言已知各路海匪,如不盡快俯首認罪,必當誅其三族。當然,告示上也會寫上爾等姓名,廣告幾地,爾等感沐天恩,供出海賊惡霸,立下大功。”

    “對了,告示貼出之後,本官會同錦衣衛商量,將爾等送迴江南。”

    番商傻了。

    要不要這麽兇殘?!

    “屆時,被激怒的各路好漢會如何,本官可不敢保證。”

    番商哭了。

    說,他們什麽都說!

    “大人,小的一定知無不言!”

    “很好。”楊瓚點頭,“江浙福建,最大一股海匪頭目,爾等可知?”

    番商連連點頭,這些事,上次都問過,他們知道的都說了。

    “此人姓許,諢號許光頭。手下有近三十艘船,自祖輩起就在海上討生活。”

    “其真名籍貫,爾等可知?”

    “大人,小的不知。”

    “恩?”

    “真不知道!大人,海上的匪賊都是諢號相稱,許光頭手下有六個人,每次交易都是這六人輪番登岸,小的連許光頭的麵都沒見過,更不說真名籍貫!”

    番商說著,忽然神情一變,激動道:“那五個海匪都曾在許光頭手下做事,必定清楚!”

    楊瓚沒說話,斟酌片刻,轉身離開囚室。

    番商再次抱團,絲毫不敢放鬆。

    五名海匪聽得真切,大罵番商無恥。

    楊瓚蹙眉,知曉不能用同樣的辦法,也嚇唬不住他們,心一橫,遣人請示牟指揮使,可否用刑。

    文官到詔獄中審案,本就奇怪。

    張口要用刑,牟斌和趙榆同時噴茶。

    “楊侍讀真這麽說?”

    “是。”

    兩人互相看看,牟斌點頭,“隨意,人打不死就成。”

    “遵命!”

    得到肯定迴答,楊瓚手一揮,人帶進刑房,校尉力士袖子一擼,當即開揍。

    時隔半月,五人傷未全好,再被一頓狠揍,各個眼冒金星。隻望楊瓚能開恩,趕緊問,別揍了成不?

    一個錦衣衛千戶,一個文官,都是不問話先開揍,這般行事作風,一家子不成?!

    二十鞭後,五人有什麽說什麽,雖不知許光頭真實底細,他手下六個人,卻供出了三個。

    聽到海匪所言,楊瓚瞳孔微縮。

    “謝紘,化名謝石棋,諢號謝十六,說是應天府出身,平日裏說官話卻帶著紹興口音。他是許光頭的軍師,許光頭能有今日風光,他功勞絕對不小。”

    “謝十六讀過書識得字,渾身上下都是心眼。明麵上是個正經商人,私下裏沒少幹海上勾當。”

    “其為人還算仗義,和咱們一樣,看倭賊不順眼,

    遇上了,必要沉進海裏喂魚。”

    姓謝,紹興口音。

    想起謝閣老送的棋子,想起李閣老的提點,楊瓚脊背發涼。

    記錄下供詞,一份交給牟斌,另一份揣在懷中,不等明日,當即趕往宮中。

    彼時,皇後留在仁壽宮,同吳太妃學習處理宮務,朱厚照閑來無事,沒有朝政處理,又到暖閣內研究海圖。

    謝丕和顧晣臣預定二月出使,朱厚照幾乎是掰著手指算日子,幾乎將海圖瞪穿。

    “陛下,楊侍讀請見。”

    “楊先生來了?快請!”

    朱厚照正愁沒人說話,楊瓚來得正好。

    楊瓚步進暖閣,躬身下拜,道:“陛下,臣有事稟奏。”

    “何事?”

    楊瓚取出供詞,呈送禦前。

    剛看過兩行,朱厚照臉色立變。

    “下去!”

    兩字出口,殿內中官宮人當即悄聲退出,暖閣門關嚴,君臣開始一番密談。

    接下來兩日,天子罷朝,皇城內風平浪靜。

    到第三日,天子升殿,不等群臣奏稟,當殿宣讀敕令。

    “欽差翰林院侍讀學士楊瓚,出勘江浙。”

    驚雷劈下,百官目瞪口呆。

    欽差?

    翰林院學士?

    “陛下,此事不妥!”

    當即有官員出列直言,欽差由天子委派,群臣少有置喙,但也不能隨便點名。

    朝廷派遣欽差,至少該是從四品。

    一個五品翰林侍讀,奉天子命出勘,合適嗎?

    況且,專業不對口。

    本不屬翰林職責,即便是僉都禦使,都比侍讀學士合適。

    “卿所言有理,提議甚好。”

    朱厚照點點頭,道:“調翰林院侍讀學士楊瓚入都察院,升左僉都禦使,欽差出京,出勘江浙。”

    侍讀學士,正五品。左僉都禦使,正四品。

    這下沒話可說了吧?

    楊瓚眨眨眼,麻溜出列,領旨謝恩。

    打入言官隊伍,更可死掐到底。

    直諫的官員差點暈過去。

    陛下,有權也不能這麽任性!

    第九十三章欽差南下二

    天子執意任命楊瓚為欽差,群臣無法,實在勸不住,隻能接受現實。

    勸過幾句,就從翰林院侍讀學士升任都察院僉都禦使,實現兩級跳。

    接著勸,天子會不會當殿犯熊,升楊瓚為副都禦使,甚至都禦使,實現四級跳乃至六級跳,沒人敢斷言。

    畢竟,天子任性,有目共睹。

    自史琳、戴珊先後病卒,屠勳繼任右都禦使,另一個都禦使的位置始終空缺。如果天子犯倔,堅持提升楊瓚,別說都察院,內閣都沒辦法。

    群臣默然,有腦袋轉不過彎,仍想繼續出聲的,也被同僚拉住。不能再勸了,再勸,天曉得會是什麽結果。

    再者言,欽差南下絕非好差事。

    江浙之地,各方關係錯綜盤結,三司衙門,鎮守太監,各衛所指揮,都不是善茬,個頂個不好惹。

    巡查禦史之外,監察禦史便有十人。又有加銜的提督、巡撫、經略等官,隨便哪一個,都能和楊瓚打一場擂台。

    縱有欽差之名,到底資曆尚淺。

    在京有天子為依仗,離開順天府,走出北直隸,一個正四品的僉都禦使,同樣會被地方大佬壓得抬不起頭來。

    文武兩班中,同楊瓚交好者,如謝丕顧晣臣,均有幾分擔憂。同楊瓚不睦者,例如幾名曾彈劾楊瓚的給事中,多是幸災樂禍。

    天高皇帝遠,強龍難壓地頭蛇。

    江南官場的水太深,前朝不是沒派遣過欽差,結果怎麽樣?

    意氣風發、胸懷壯誌南下,垂頭喪氣、怊悵若失歸京。

    丟官尚算幸運,捅到馬蜂窩,丟掉性命都有可能。

    沒有節庵公的才華,想動江南官場,純屬白日做夢。

    皇莊是天子的錢袋子,江南則是國庫的支撐。每年的火耗冰敬,各方孝敬,大部分送進京城,落入六部口袋。

    這是擺到台麵上的規則,內閣三公也不能例外。

    地方庇護商人走私市貨,同樣不是秘密。

    因利益牽扯,各方勢力勾結,關係錯綜複雜,如蛛網般交織在一起,勉強維持平衡。

    這樣的關係網,輕易不能碰。

    誰碰誰死。

    多重壓力之下,縱然是看不過去,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是太過分,地方朝廷都不會大動幹戈。

    真有不怕死敢越界,例如許

    光頭之流,手下三十多條海船,上千海賊,威脅江浙福建等地安全,沿海衛所必會出兵圍剿。

    屢次出兵,卻是收效甚微。

    不是不想抓,而是抓不到。

    地方府衙衛所均有貪心之輩,被海賊買通,提前泄露風聲。更有走私商人,暗中遞送消息,海賊事先有了防備,遇衛軍傾巢而出,早早躲入秘密海港,留下幾條小舢板,任由對方去燒。

    在知曉內情的人眼中,楊瓚年少氣盛,此次南下,必將吃力不討好,甚至斷送前程。

    天子的確任性,但也不能肆意妄為,三番兩次同群臣對著幹。

    況且,江浙之地,山高水遠,如若楊瓚犯下眾怒,天子遠在北直隸,未必能救得了他。

    眾人各有思量,目光愈發複雜。

    楊瓚似無所覺,出列領旨,三拜叩首。

    旁人怎麽想,同他無關。

    龍潭虎穴也好,萬丈懸崖也罷,腳步既已邁出,萬沒有迴頭的道理。示弱於人前,九成不會得來善意,最大的可能,是粉身碎骨,死得更慘。

    “臣領旨謝恩。”

    三拜起身,楊瓚沒有馬上入列,靜等天子另一道敕令。

    朱厚照沒讓楊瓚失望,命張永捧出一柄短刃,巴掌長,刀柄處鑲嵌外邦舶來的珊瑚寶石,刀鞘用整塊鯊魚皮製造,樣式古樸,隱有血光,實為當年鄭和船隊出行,外邦進貢之物。

    “此乃外邦進獻寶刃,太宗皇帝曾讚其鋒利。”

    朱厚照說話時,張永走下禦階,手捧短刃,送到楊瓚身前。

    “朕將此匕賜爾,此次南下,遇有惡徒,可先斬後奏。”

    “臣遵旨,謝陛下隆恩!”

    楊瓚再拜,起身後接過匕首。

    群臣乍然變色,內閣三位相公也是皺眉。

    楊瓚已有先皇禦賜的金尺,此番南下,縱不能有所作為,保命卻是沒問題。

    今上又賜下這枚短刃,到底有幾個意思?

    保全自身尚罷,如楊瓚隨意用來殺人,該當如何?

    畢竟是禦賜之物,扣上一個不敬的罪名,殺了也是白殺。不見慶雲侯世子仍在詔獄常駐,罪名之一,便是對先皇禦賜之物大不敬。

    先時等著看楊瓚笑話的朝官,此刻都出了一身冷汗。

    謝丕顧晣臣則是長舒一口氣。

    無論如何,有禦賜之物在身,同地方周旋,定會多出幾分底氣。隻要不遇窮兇極惡之輩,性命當是無礙。

    連落兩道驚雷,群臣被炸得頭暈眼花。

    接下來,天子下令收迴慶雲侯功臣田,改設皇莊,均無人出言反對。

    眼見江南要起風雨,管他功臣田還是皇莊,實在沒心思去想。

    三位閣老都是眼觀鼻鼻觀心,心和氣平,八風不動,心思難測。

    這樣的模糊的態度,讓眾人拿不準,楊瓚此行,到底有沒有內閣支持。

    如果有,恐怕江南起的不是風雨,而是風暴。

    退朝之後,楊瓚沒有離宮,懷揣金尺,腰插寶刃,往乾清宮覲見。

    在暖閣前,暫將短刃交給張永,楊瓚整了整衣冠,方才進殿。

    短刃屬兇器,即便是天子賞賜,也不能佩戴見駕。金尺則不然,行走坐臥俱不離身,照樣不犯規矩。

    “拜見陛下。”

    “楊先生不用多禮。”

    朱厚照心情很好,坐在禦案後,捧著一碟豆糕,正吃得開心。

    “陛下,臣請見,是為南下之事。”

    欽差南下,不能自己走。京衛護送是其一,隨員同樣不能馬虎。

    經過兩日思考,楊瓚寫下一張名單,隻等朱厚照批準。

    “此間事,臣具奏疏之上,請陛下禦覽。”

    朱厚照放下碟子,擦擦手,翻開奏疏,掃過兩行,瞬間瞪大雙眼。

    “楊先生,”少年天子抬起頭,不確定的看向楊瓚,問道,“你沒寫錯?”

    “迴陛下,臣是寫好之後再行抄錄。”

    絕對沒錯。

    “可是……劉伴伴?”

    請遣內官隨同,朱厚照可以理解。

    江浙之地,區別於北方各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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