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罷。”

    李東陽燦然一笑,須發銀白,氣質儒雅。不複年輕時俊朗,卻另有一種俊儀灑脫。這樣的氣質,必經歲月磨礪而成,光華內蘊,非年輕可比。

    “老夫為何同你下棋,可明白?”

    “小子愚鈍,請閣老指點。”

    “慢慢想。”

    李東陽淺笑,根本不給楊瓚答案。

    “想明白之後,可至老夫府中,你我再對弈幾局。”

    楊瓚:“……”

    主動上門找虐,他看著很傻?

    垂頭看向棋盤,凝視白色長龍,深思李東陽之意,腦中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快得完全抓不住。

    楊瓚皺眉沉思,李東陽端起茶盞,沒有出聲打斷。

    旁人點撥終歸有限,終要楊瓚自己想明白。

    思量間,謝遷同劉健的棋局已分出勝負,一子之差,謝閣老落敗。

    觀棋良久,直至棋局結束,謝丕顧晣臣仍有些出神。

    輕咳一聲,謝遷令家人撤下棋盤,送上熱茶,再取兩副棋子,贈與楊瓚顧晣臣。

    “這兩副棋子用料,均采老夫家鄉山石,由匠人精心雕鑿而成。”

    送出棋子,用過一盞茶,謝遷便要送客。

    楊瓚顧晣臣捧著木盒,互相看看,都是滿腦袋問號。

    讓他們過府,就為下棋?

    告辭離開時,謝府已備好馬車。

    兩人分別上車,臨走之前,同時看向謝丕,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謝丕搖頭,同樣不解。

    事實上,他比楊瓚兩人疑惑更深。

    不提堂上同李相公,以劉相公的脾氣,也不該這般。

    “謝兄當真不了解內情?”

    “當真不解。”

    帶著滿頭霧水,楊瓚迴到長安伯府。

    換下官服,坐在桌旁,隨手撚起一粒棋子,對著燭光,愣愣的出神。

    李相公的舉動,很大可能是在點撥自己。

    原因為何?

    楊瓚想過幾種可能,都被一一推翻。

    “戒驕戒躁,還是莫要自以為是?”

    棋子落在掌心,冰涼的觸感,沿神經傳導,仿佛一根利刺,直直紮入腦海。

    假如

    不是點撥,那會是什麽……示警?

    楊瓚搖頭,怎麽可能,八成是神經過敏。

    相比之下,謝閣老的這份贈禮更讓他提心。

    為何偏偏是棋子?

    遇到解不開的難題,隻能將相關事件一一梳理。

    內閣三位相公既知上元節之事,是否已知曉海圖?海圖的內容,或許也知道幾分?

    若是如此……

    楊瓚微頓,攥緊棋子。

    家鄉山石?

    靈機一動,楊瓚猛然站起身,幾步走到門前,拉開房門。

    “楊侍讀?”

    馬長史正巧走過,被楊瓚叫住,疑惑問道:“可有事吩咐?”

    “馬長史可知謝閣老家鄉何處?”

    “謝閣老出身江浙,祖籍紹興府餘姚縣。”

    馬長史奇怪的看著楊瓚,單是口音就能聽出來,楊侍讀竟然不知道?

    江浙,紹興府,餘姚?

    楊瓚皺眉,馬長史等了片刻,不見楊瓚再問,告罪一聲,繼續巡夜。

    返迴廂房,楊瓚倒在榻上,迴憶曾看過的輿圖,許多斷掉的線頭開始串聯,驀然心驚。

    不能慌,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慌。

    楊瓚閉上雙眼,用力握拳。

    或許隻是他神經過敏,想得太多。以謝閣老的為人,絕不至如此地步。最大的可能,是謝氏族中乃至姻親有問題。

    總之,蓋子沒有揭開,絕不能自亂陣腳。

    李閣老提點他,怕也多有此意。為何當著謝閣老和劉閣老的麵……是否也有幾分迴護之意?

    “這麽一看,運氣還不算太糟。”

    幹笑兩聲,楊瓚隻能這般安慰自己。

    接下來數日,內宮外廷皆為天子大婚忙碌。

    禮部從上至下,都掛著兩個黑眼圈,忙得腳不沾地。

    戶部和光祿寺聯合上請,國庫空虛,實在沒有餘力。天子大婚及封後大典的一應用都,還請自掏腰包。實在無法,先調太倉銀應急。

    “太倉銀?”

    山西等地積欠四十萬稅銀,弘治十八年發放的鹽引,多用來充實邊軍軍餉。

    太倉存銀,是為戍衛宣府等地的邊軍準備,戶部請發銀賑濟災民,都被駁了迴去。為大婚調用,朱厚照傻了才會點頭。

    不調銀,隻能自己出錢。

    想想要見底的內庫,朱厚照很是發愁。

    “不能早點出使?”早點搬銀子迴來,也好救急。

    “陛下,正月未出,船不能行。”

    楊瓚實事求是,朱厚照唉聲歎氣。

    “陛下,如要解決此事,並非沒有辦法。”

    “楊先生快說!”

    “隻需詔令北直隸各府,清點庫存贓銀,待陛下大婚之後,五成交於戶部。”

    “這般簡單?”

    朱厚照懷疑。

    “這般簡單。”

    楊瓚點頭。

    按照往例,這些贓銀多要收入內庫。戶部盯得再牢,也隻能眼饞。

    非常事行非常法。

    先畫一張大餅,鬆一鬆戶部和光祿寺的錢袋,等到尋寶和銀礦的事情聞於朝中,為補庫銀,緩解財政,阻力也能減輕幾分。

    “好,就照楊先生說的辦!”

    天子金口玉言,戶部和光祿寺終於打開庫房。

    大婚準備工作變得順利,仁壽宮中的四位美人先後遷走,兩人為嬪,入長春宮。沈寒梅為妃,入萬春宮。

    夏福手捧懿旨,暫入坤寧宮偏殿,大婚後再搬入正殿。

    皇後的冊寶已鑄造完畢,隻等大婚之日,擔床送入宗人府。

    內宮十二監,女官六局,都是營營逐逐,熬油費火,忙得腳打後腦勺。

    期間,偶爾有中官犯錯,被押入司禮監,各監掌印也無暇過問,更不會去撈人。

    這個時候,有一個算一個,都忙得嗓子眼冒火。犯了錯被處置,也可殺一儆百,給手底下這些崽子提個醒,平時也就算了,這當口被抓住,自求多福吧。

    正月底,距天子大婚隻剩兩日,藩王進送賀儀的隊伍陸續抵京。

    天子下令,不許靡費擾民,形式總要走一下。

    血緣親疏不論,到底都是聖祖高皇帝子孫,總要遣人恭賀,才不會為世人詬病。

    “自明日起,群臣罷朝。”

    天子大婚,三日罷朝。

    奉天殿中,群臣跪地領旨。

    迴府之後,楊瓚剛剛換下官服,忽聽一聲脆響。

    循聲看去,顧千戶送他的玉環,竟被衣袖拂落在地,碎成三段。

    第八十九章截殺

    南直隸,淮安府

    冬雨綿綿,往揚州府的官道之上,大小水坑遍布,經人踩馬踏,車轍碾過,很快變得泥濘不堪。

    自北向南,數匹快馬在雨中飛馳,雨鬣霜蹄,驅霆策電。

    馬上騎士均一身緹衣,頭戴烏紗,腰配繡春刀,懸錦衣衛北鎮撫司牙牌。

    馬背之上,掛著水囊弓弩,隨顛簸起伏。箭矢互相撞擊,發出清脆聲響。

    為首騎士一身大紅錦袍,烏紗鑲嵌金邊,腰束玉帶,懸掛金牌。細雨朦朧中,看不清五官麵貌,唯有通身煞氣,格外駭人。

    將出淮安府時,迎麵忽來一匹快馬,騎士伏在馬背,單臂纏住韁繩,單臂垂落馬頸,貌似不省人事。

    “去看看!”

    顧卿凝眸,猛然拉住韁繩。

    駿馬嘶鳴,前蹄揚起,落在地麵,濺點水花。鼻孔擴張,噴出一陣白霧。

    “是!”

    兩名校尉抱拳領命,策馬上前。

    探查騎士鼻息,檢查背部傷口,未有太大收獲。拽下腰上的牙牌,看清牌上刻字,神情驟生變化。

    一人將騎士扶下馬背,另一人策馬迴報。

    “稟千戶,是東廠番子。”

    “東廠的人?”

    顧卿微訝。

    據他所知,北鎮撫司緹騎出城時,東廠尚未有動作。這個東廠番子怎麽會跑到自己前邊?

    如果不是北邊來的,隻能出自鎮守太監府。

    “千戶請看!”

    校尉遞出牙牌,看到半麵字號,顧卿雙眼微眯。

    “人還活著?”

    “稟千戶,還有一口氣。”

    顧卿點頭,越過校尉,策馬走到番子跟前。

    “能說話嗎?”

    “迴千戶,傷口太深,失血太多,人暈過去了。”

    “叫醒。”

    校尉有些為難,怎麽叫?

    澆冷水必定沒用。

    扇巴掌?

    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力道輕叫不醒,力道重……會不會直接拍死?

    左右兩難時,一隻巴掌大的瓷瓶落到懷裏。

    “喂兩顆。”

    瓶身有太醫院的標記,絕對是難得的好藥。

    校尉當即一喜,劃開蠟封,倒出兩粒指甲蓋大小的丸藥,掰開番役下巴,一起丟進嘴裏。

    人昏迷後不能吞咽,校尉隻能動手,順過番子喉嚨,再解開水囊,對準灌下去。

    嗆到沒關係,嗆醒更好。千戶要問話,正愁人不醒。

    是不是會加重傷勢,一命嗚唿?

    重傷在身,血快流幹,都能策馬跑這麽遠,命必然很硬,一時半刻肯定死不了。

    若是南北鎮撫司弟兄,校尉還會顧慮幾分,動作盡量放輕。換成東廠番子,實在不必顧忌太多。不趁機下黑手算好的,還要“溫柔”,做美夢去吧。

    藥丸送下,校尉試著取下弩箭,卻被顧卿攔住。

    “且慢。”

    顧卿翻身下馬,不顧衣擺染上泥漿,俯身仔細查看番子背部的傷口。

    “這是兵弩,不能隨意取。”

    撕裂傷口,隻會死得更快。

    手指擦過弩箭尾部,發現極小的一處標記,顧卿直起身,神情愈發嚴峻。

    “南京軍器局所造。”

    軍器局?

    軍器、兵仗兩局製造的弓弩,唯有邊衛配發。兵弩做工精細,數量更是不多。

    “此人莫非是逃犯?”

    “未必。”

    如是逃犯,該喬裝改扮,換身衣服才是。明目張膽掛著東廠的腰牌跑路,十成的腦缺。

    凡是外出辦事的番役,必數人同行。獨自策馬飛奔,尋常百姓都知曉不對。

    “於此處暫歇,待此人醒來,問話後再啟程。”

    雨勢漸大,一行人走下官道,張開油布避雨。

    重傷的番子終於醒來,見到一身緹衣的校尉,認出為首的顧卿,立時瞪圓雙眼,焦急要出聲。未料想,開口即是連串的咳嗽,臉漲得通紅,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校尉將人扶起來,撐開下巴,又喂下一粒丸藥。

    稍歇片刻,番役方才好轉,斷斷續續的出聲,道明身份以及重傷緣由。

    “卑職王純,錦衣衛北鎮撫司總旗。弘治十五年任東廠領班,弘治十七年調江浙鎮守太監府。”

    聲音嘶啞,話說得很不利索。

    “在順天時,卑職曾見過千戶。”王純臉色蒼白,又是一陣咳嗽,牽動背部傷口,鮮血染紅半身,“此番奉鎮守太監之命,冒死攜密報北行

    ,途中遇到截殺,同行八人均已殞命。唯有卑職撿得半條性命……咳咳!”

    王純又開始咳嗽,撕心裂肺一般。怕顧卿不信,從懷中取出關防印信,以及鎮守浙江太監呈交天子的血書。

    “千戶,”一名校尉低聲道,“卑職想起,曾在東安門千戶所見過此人。不記得名字,隻確定姓王。”

    顧卿頷首,對王純道:“先為你治傷。”

    “來不及了。”

    王純搖頭,掙紮坐起,取出貼身藏著的一支竹筒。兩指粗細,被油布包裹,又覆一層蠟封,浸在雨水多時,仍不損分毫。

    “此物交於千戶,還清千戶即可送迴京城!”

    “此中即是密報?”

    王純點頭,困難道:“事關江浙府衙衛所,福建鎮守太監,乃至當地鎮撫使。臨行前,馬公公千叮萬囑,務必將此物送到京城。”

    接過竹筒,顧卿略有遲疑。

    此番南下,是為傳達敕諭,緝拿罪人。縱知事情緊急,關係重大,他也不能中途折返,否則即是抗旨。

    “屠章,趙橫。”

    “屬下在!”

    “爾等攜此迴京,交於牟指揮使,並呈報此事。”

    “遵命!”

    屠、趙兩人抱拳,當即躍身上馬,掉頭馳北。

    王純交出竹筒,了結最後一樁心願,神情稍有放鬆,唿吸驟然急促。凸起雙眼,雙拳握緊,喉嚨中發出風箱般的聲音。

    “王總旗!”

    校尉又倒出兩粒丸藥,卻再也喂不下去。

    手指探往鼻端,沒有半絲氣息。按在頸側,感受不到任何跳動。

    王純雙眼圓睜,表情定格在最後一刻。

    “人去了。”

    手按佩刀,顧卿聲音驟冷,眸中盈滿殺氣。

    校尉力士皆咬牙赤目,痛憤已極,刺心切骨。

    “暫且葬在此處,待返程歸來,攜其迴京。”

    “是!”

    兩名力士用力搓臉,抬起王純的屍身,遠遠離開官道,尋一片稀疏林地,挖土掩埋。

    不立石碑,隻橫過兩截斷木,搬來數塊大小不等的方石,做下標記,以待來日。

    “走!”

    力士迴來,顧卿一聲令下,馬隊再次啟程。

    前方縱有龍潭虎穴

    ,也要闖一闖。畜生膽敢攔路,必殺之而後快!

    行不到千米,天色漸暗,官道變得狹窄,路旁林木漸密。

    敏銳的直覺,預示著潛藏在暗處的危險。騎士同時拉緊韁繩,馬速驟然減慢。

    “禦敵!”

    單手纏繞馬韁,顧卿丟開馬鞭,長刀出鞘。

    校尉力士分散,兩人擎起弓弩,五人橫托長刀,餘下彎弓搭箭,正對幽暗林中。

    嗖!

    破空聲襲來,道路兩旁驟現數十支火把。

    強弓如月,弓弦繃緊。

    黑色箭矢破開雨幕,直向顧卿等襲來。

    兩名力士中箭,悶哼一聲跌落馬背。餘下人沒有躲閃,而是看準箭矢飛來的方向,開弓還擊。

    林中接連傳出慘叫,校尉一擊得手,調轉方向,再次拉開弓弦。

    三輪之後,林中之人終於意識到,守株待兔不頂用。想用弓箭解決這些錦衣衛,完全不可能。

    嗖!

    又是一陣箭雨,帶頭者打出訊號,埋伏在四周的殺手衝上官道,手持長兵,意圖將騎士挑落馬下。

    這個決定,完全是蠢到冒煙。

    錦衣衛人數少,戰鬥力卻是相當高,動起手來,絲毫不亞於精銳邊軍。

    偷襲沒能占到便宜,遠攻都不能拿下,換成近戰,且是以步對馬,純屬找死。

    嘡啷!

    校尉力士俱棄弓持刀,策馬向顧卿靠攏,十一人長刀橫托,呈錐形衝鋒,似一群兇狼,舔舐獠牙,刹那撲入羊群。

    “殺!”

    冷光閃過,長矛斷成兩截。

    去勢未減,持矛之人已身首分離。

    雙膝跪倒,失去頭顱的身體倒在地上。鮮血自斷頸處噴濺,落在地麵,為雨水衝刷,很快褪去濃烈,緩緩浸入泥土之中。

    “啊!”

    騎士行過處,慘叫聲不斷。

    每一次揮刀,都將收割數條人命。

    大雨中,道路很快被血染紅,伏屍散落,沒有一具完整。

    動心怵目,修羅場一般。

    “啊!”

    目睹殘狀,僅存的幾個殺手魂飛魄喪,轉身就逃。

    顧卿未下令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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