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果,朱厚照心情更好,借衣袖遮掩,又吞下兩塊豆糕。

    當日早朝,結束在一片肅殺的氣氛當中。

    或許是心情好的緣故,退朝之前,朱厚照突發奇想,決定恢複上元節休假,隻是從十日縮短到五日。

    “上元節當日,朕與萬民同樂。”

    丟下這句話,朱厚照起身走人。

    奉天殿內陷入長久的沉默。

    縱然是內閣三人,也不得不正視天子的變化。

    輕飄飄兩道聖旨,攪亂整個朝堂。偏偏不能說天子有錯,畢竟麻煩的源頭不在龍椅之上。歸根結底,無論倒黴到什麽地步,都是自找。

    “李相公,你看天子是什麽意思?”

    三人之中,李東陽最是平易近人。心懷忐忑的官員不敢攔劉健謝遷的路,隻能壯起膽子,到李東陽麵前碰碰運氣。

    未料想,李東陽沒說話,前方的劉健忽然駐足,轉過身,厲聲喝道:“天子剛正,下旨嚴查不法,爾等有何異議?”

    “不敢,不敢!”

    “天子大中至正,法不徇情,我等甚是欣喜!”

    “既如此,還有何事需問?”

    分毫不給人麵子,劉健冷哼一聲,再不做停留,轉身就走。

    安慰眾人兩句,李東陽亦未多留。他擔心的不是兩道聖旨,而是皇莊。

    撤掉設立的關卡,不再向往來商賈收取貨稅,看似尋常,內中實藏有大玄機。

    “皇莊,官衙,官道,陸運。”

    一邊走,李東陽一邊思量。

    天子以身作則,嚴格拘束皇莊管事太監,不許大肆盤剝。有聖旨為令,當地官衙必仿效而行,減免雜稅,否則將有違背皇命之嫌。

    寧晉等縣有官道通往京師,貫通南北。

    消息傳出,各地行商必將蜂擁而至。

    究其根本,各地官府盤剝甚巨,水路尚好,商隊行走陸路,單是各項雜稅就占據成本多半。逐年擠壓之下,利潤不斷縮減。大商賈尚能支撐,行商多是小本買賣,不賠錢就算好的。

    此項皇命一出,可以想見,皇莊所在的州縣必當聚集各地商販。

    南北貨物流通,各色人等聚集,酒樓客棧、食鋪茶肆多會隨之而起,鱗次櫛比。

    幾縣之地,都將日漸繁華。

    行到文淵閣前,李東

    陽沒有急著推開門,而是立在廊下,喚來一名書吏。

    “去工部,取北直隸保定等府輿圖送來。”

    “是。”

    書吏領命退下,摸不清李閣老的意圖,卻沒有多問。

    李東陽步入室內,見劉健謝遷正翻閱奏疏,偶爾交談,多言及兩道聖旨,少有涉及皇莊,不免搖頭。

    丟了西瓜撿芝麻。

    忽視緊要未決之事,關注能預期結果的細枝末節,該說兩位同僚久居高位,思慮已成定勢,還是自己杞人憂天,想得太多?

    李東陽同劉健頷首,行到桌案後,隨意翻開一份奏疏,將到嘴邊的話咽了迴去。

    自正月初一到上元節前,各府州縣衙封筆,不報送公文。擺在桌案上的多是積壓的瑣事,或禦史台六科遞送的彈劾諷諫。

    看到奏疏上的文字,李東陽連連皺眉。

    屠勳剛正有餘,老練不足。比起前任左、都禦使,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想到先後卒去的史琳戴珊,李東陽莫名升起一個念頭,幸虧走得早,不然到話,見到都察院這個樣,必定氣得七竅生煙,恨不能捶死幾個。

    憶起兩位都禦使年輕時的生猛,李東陽下意識捶了捶肩膀。

    想當年,李閣老也曾打遍六部無敵手。

    憑借祖上行伍出身,敢挑釁李大學士,不血濺五步,也會落得個鼻青臉腫。

    “老了啊。”

    李東陽突發感慨,引來劉健謝遷奇怪一瞥。

    正要開口詢問,被敲門聲好打斷。

    幾名書吏抬著木箱走進室內,向三位閣老見禮。

    “稟李閣老,北直隸各府輿圖皆在此。”

    “好,下去吧。”

    “是。”

    書吏退出值房,李東陽打開木箱,並未取出全部輿圖,而是翻閱圖邊備注,抽出幾張,鋪在桌案上。

    仔細看會發現,這幾張輿圖俱為皇莊所在。

    太原,晉王府

    劉良女跪在地上,看著宮人嘴巴張合,如五雷轟頂。

    “怎麽,可是高興傻了?”

    團領窄袖小葵花衫,珠絡縫金帶紅裙,刺著小金花的宮鞋,再次挑起劉良女的下巴。

    宮人垂首,鬢梳閃動銀光,圓珠耳飾輕輕搖晃,微眯起的雙眸滿含嘲諷。

    “以為救了王爺,便能一步登天?”宮人淺笑,笑意卻未達眼底,“區區舞女,連王府端茶倒水的奴婢都不如,能配給一個樂工,也算是天大的造化。怎麽,還不謝王妃恩典?”

    劉良女咬著嘴唇,瑟瑟發抖,似恐懼到極致。

    “早揭穿了畫皮,還要裝樣?”宮人踩在劉良女的肩上,木質的鞋底,在宮緞上留下清晰印痕,“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是個什麽東西,配不配穿這身宮裙!”

    “奴婢,奴婢……”

    “得了。”

    宮人收迴腳,見到鞋麵的眼淚,不禁皺眉。

    新製好的宮鞋,又不能穿了。

    “楊樂工同你也是舊識,在西苑中就對你多番照顧。前日求了王妃,王妃做主將你賞了他。趕緊收拾起來,今天就搬出偏殿。”

    見劉良女跪地垂淚,不出言爭辯,乖乖磕頭,宮人眉間皺得更深。

    本以為這賤婢會嚷著叫王爺,也好借機處置,落個幹淨,在王妃麵前有個交代。

    沒想到……真是認命了?

    如果不是,此女更不能留!

    宮人驚疑不定,當真起了殺心。

    無奈,此女到底救過王爺,不好擅加處置。先將她移出偏殿,總有動手的時候。

    存心殿暖閣內,晉王坐在椅上,麵色不愉。

    晉王妃笑靨如花,親自斟茶,送到晉王麵前。

    “王爺,妾兄長升了鎮邊城所指揮僉事,日前來信報喜。”

    “哦?”

    晉王神情稍緩。

    “鎮邊城所,指揮可是郭牧?”

    “正是。”晉王妃微側首,素手托著杯盞,管蔥似的玉指,鮮紅的蔻丹,如預料中,吸引住晉王的視線。

    “咳!”

    晉王咳嗽一聲,先前冷臉,現下要轉圜,難免有些拉不下麵子。

    晉王妃好似沒有看到,仍是在笑。對移出偏殿的劉良女隻字不提。

    一個玩意,惹得王爺當麵來問,當真是活得太長。能留個全屍,也是看在救過王爺的份上。

    不過,西苑那麽大,地方又有些偏,偏偏是她撞上大運?

    心頭微動,王妃麵上笑意更深。

    第七十八章坑無止境

    退朝之後,楊瓚隨眾人一同離宮。

    剛過

    金水橋,即被一名急匆匆趕來的中官喚住。因看著有些麵生,仔細打量兩眼,楊瓚方才認出,是曾在弘文館中見過的韋敏。

    “楊侍讀慢行一步,天子召見。”

    現如今,韋敏升任正五品監丞,任耀武營監槍官,在內官監中說一不二,除掌印太監之外,兩個少監見了他,都要有幾分客氣。

    聞天子召見,楊瓚正身而立,麵向乾清宮方向行禮。

    韋敏候在一旁,待楊瓚起身,笑著道:“楊侍讀請隨咱家來。”

    “勞煩韋公公。”

    “不敢。”

    自金水橋到乾清宮有一段路。

    兩人一邊走,一邊閑敘幾句,竟有幾分投緣。

    “咱家本是代掌印做事,現下已不在弘文館,調入乾清宮伺候。”

    “恭喜韋公公。”

    “不敢。”心下得意,表情中難免帶出幾分,“能近前伺候天子,是咱家的造化。”

    說話間,迎麵遇上一輛小車,為兩名宮人及數名中官簇擁著,沿宮牆走過。

    看到車頂蓋著的青布,辨認出到領車中官的服色,韋敏眼神閃了閃,低聲對楊瓚道:“楊侍讀且靠這邊。”

    楊瓚側身,目光落在車身,帶有幾許疑惑。

    這樣規格的車輿,他還是第一次見。

    宮城之內行車,多以人力牽拉。

    天子的步輦肩輿他最為熟悉,其次是在登基大典上見到的玉輅。無一例外,都是大紅赤金,不蓋油絹,行在禦道上,包銅鑲金的雲板房窗格外耀眼。

    今日見這輛小車,比肩輿尚小一圈。木窗緊閉,無雨仍四麵垂掛布簾,上為平頂,四角無任何掛飾,隻從外部看,很難猜出乘車的是何許人。

    中官宮人不可能,天子和兩宮更不可能。

    不等楊瓚細想,小車已經遠去。看方向,直往奉天門。

    出宮?

    “楊侍讀,”見楊瓚停住,韋敏出聲道,“過去的是那行人,在萬春宮伺候。”

    萬春宮,天子的後宮?

    楊瓚恍然,當即收迴目光。

    “多謝韋公公提醒。”

    “楊侍讀客氣。”

    快行兩步,同跟隨的小黃門拉開距離,韋敏壓低聲音道:“不怪楊侍讀不曉得,這樣的小車已近二十年未見。車裏都是犯了規矩的嬪

    妃才人,被遣送出宮。”

    “犯了規矩?”

    “正是。”

    說完這句話,韋敏不再多言。涉及內宮,楊瓚不便多問。

    接下來的時間,兩人都很沉默。

    楊瓚心中揣著疑問,麵上始終未現。會招來禍端的好奇心,還是壓下為好。

    韋敏暗中打量,心下讚道,不愧得先帝重托,今上重用。冒著得罪人的風險,從高鳳翔手裏搶來這趟差事,果然值得。

    能同楊侍讀說上話,得楊侍讀一個笑臉,實在是不容易。

    天子身邊的內官,隻有張永穀大用幾個有這份本事。韋敏調入乾清宮時間不長,根基不深。想要出頭,必須要搏上一搏。

    成不了張永穀大用,也要高過丘聚幾個。

    至於劉瑾,早年有些本事,今上登基之後,卻是越活越迴去,兩次腫著腦袋被抬出乾清宮,已成十二監的笑話。又被司禮監提督掌印不喜,明裏暗裏收拾,著實讓看他不順眼的中官出了口惡氣。

    仔細迴想,劉瑾落到今天這個下場,裏裏外外,楊侍讀的作用可是不小。

    韋敏翻翻眼皮,自己想要出頭,即便無法得楊侍讀幾句誇讚,也不能像劉瑾一樣被他厭惡,見著麵就抽,以致失去天子信任。

    自到天子身邊伺候,韋敏提著心,愈發了解天子性格行事。

    說起來不可思議,隻要楊侍讀一句話,甭管是誰,都會被天子厭惡疏遠。

    楊侍讀兩次揮舞金尺,不隻狠狠教訓了劉瑾,也警醒了張永穀大用等宦官。想活得好,必要謹言慎行,一心做事,少挑撥是非。

    攛掇天子和朝臣針鋒相對,趁機為自己求得恩寵,撈取好處,打死也不能幹。

    劉公公成為鮮活的反麵教材,時刻被眾內官牢記在心。

    就結果而言,稱得上勞苦功高,為內宮整肅風氣做出巨大貢獻。

    乾清宮前,禁衛手執長戟,站在廊下,一身鎧甲閃閃發亮,如金製一般。走近會發現,鎧甲表麵都有磨損,部分還帶著刀痕,應是早年之物。

    楊瓚皺眉,心中帶著疑問,走進東暖閣。

    剛要行禮,就被朱厚照叫起。

    “楊先生不必多禮,快來看看,這身鎧甲如何?”

    朱厚照站在暖閣正中,張永和穀大用幾個圍著,正為他係上護腰,套上臂甲。

    龍冠已被摘下,發髻重新束過,不用發簪,隻以繡有金線的絹帶固定。

    丘聚手捧頭盔,小心翼翼上前,朱厚照抓起戴上,就要拉下麵甲。

    “此乃太宗皇帝戰甲。”朱厚照很是興奮,“殿外禁衛鎧甲,也是太宗皇帝年間打造。”

    楊瓚頓覺牙酸。

    難道這位沒發現,腿甲正往下滑,肩甲多出一塊,束胸甲的中官都快哭出來?

    穿衣服要符合尺寸,甲胄亦然。

    大體看,太宗皇帝這套甲胄必是量身打造。

    從腿甲臂甲和胸甲推算,太宗皇帝必是大明猛男。身高超過一八零,接近一九零,肩寬背厚,臂粗腿長。

    反觀朱厚照,個子不矮,體格根本沒法看。

    縱向對比,勉強能達到七成水準。橫向對比,差得不是一星半點。不提其他,至少要把肱二頭肌練出來,才能撐起肩甲,係牢臂甲。

    “太宗皇帝的甲胄,甚是威武。”

    楊瓚垂首。

    他說的是實話,即便是鑽空子,所答非問,到底不會有欺君之嫌。

    “楊先生果真這麽覺得?”

    朱厚照大喜,扶著頭盔,拖著寶劍,丁零當啷往前走。

    楊瓚看得眼角直抽。

    幸虧自己站得近,再多走幾步,難保不會從身上掉下幾塊鐵片。

    “殿外禁衛的鎧甲,楊先生都見到了?”

    “迴陛下,臣已見到。”

    “覺得如何?”

    “甚是威武。”

    “善!”

    頭盔遮住視線,朱厚照覺得礙事,摘下來捧在手裏,眼珠子一轉,忽然罩到楊瓚的官帽之上。

    “陛下!”

    張永幾個驚唿出聲。

    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楊瓚頓感頭皮發麻。

    太宗皇帝的頭盔豈能隨便戴,傳出去便是大不敬之罪。

    天子親自給他戴的也不行!

    看著楊瓚,朱厚照捧腹,大笑出聲,甚至捶起大腿。

    楊瓚表情緊繃,緩緩抽出進尺。

    “陛下,此舉甚是不妥!”

    朱厚照被嚇了一跳,還以為楊瓚要抽自己,忙將頭盔取迴,道:“此為太宗皇帝就藩時所穿,內府均有記載,楊先生無需介懷。”

    那也不成!

    戴皇帝的頭盔是大不敬,戴藩王的也沒好到哪去!

    楊瓚氣得嘴唇發抖。

    虧他為這個熊孩子殫精竭慮,做好和滿朝文武擼袖子大戰的準備。結果倒好,沒和預想中的對手開撕,先被“隊友”坑了一迴。

    這樣的玩笑絕對不能開。

    朱厚照沒意識到嚴重性,楊瓚卻不敢用自己的小命冒險。

    “陛下,如這般舉動再不可行!”

    “這裏沒有旁人,楊先生無需擔心。”

    “陛下!”楊瓚加重語氣,“難道陛下忘記壽寧侯之事?”

    “帝冠龍袍,彰顯天子之威,豈可兒戲。縱是藩王甲胄,亦不可輕忽。”

    楊瓚退後半步,跪地行大禮。

    “昔日壽寧侯假醉酒,冒戴帝冠,冒犯天威,實大不敬,為天下所厭。”

    話到這裏,楊瓚頓首。

    “臣不能規勸陛下,致陛下行此舉,難辭其咎。降跽泥首,不能贖罪!”

    “楊先生……”

    “陛下,此事並非兒戲!”

    楊瓚話落,暖閣內落針可聞。

    張永和穀大用等不敢出聲,朱厚照收起笑容,咬著嘴唇,頭盔抓在手裏,不知如何是好。

    “楊先生,你先起來。”

    “陛下,臣有過,不能起!”

    說話時,楊瓚高舉金尺,當著朱厚照的麵,反手抽在自己身上。

    啪的一聲,激痛自肩頭蔓延。

    楊瓚臉色煞白,不顧冷汗從臉頰滑落,狠狠又是一下。

    破風聲在殿內迴響,接連抽了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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