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服,全仗陛下之意。”

    朱厚照蹙眉。

    “徹查?”

    “無論黎庶朝臣,內外侍人,有功當獎,有過當罰,獎懲分明,方為正道。”

    群臣上請,要召迴全部鎮守太監,朱厚照自然不會答應。確有太監不法,然也有忠心可辦事之人,一概而論,做一刀切,自然不行。

    雙方都不讓步,事情僵住。僵持日久,更不會輕易退後。

    一旦成為死結,君臣離心,曆史又將走迴老路。

    “縱是盜匪,法辦之前亦要過堂。”楊瓚道,“律法有證,想必朝中也不會反對。”

    天子先退一步,要徹查鎮守太監。有能者留職,無能者調換,同時限製部分職權,群臣繼續揪著不放,便是無理。

    天子再行懲戒,任誰也挑不出錯來。

    朱厚照很聰明,幾乎是一點就透。

    轉念之間,比楊瓚想到的更多。

    “楊先生此言甚好,朕明日就下敕令!”

    “陛下莫急。”楊瓚笑道,“臣尚有兩請。”

    “楊先生快說。”

    “第二請,關乎選婚太監不法。”

    朱厚照皺眉,“此事牽涉太廣,不好嚴查。”

    “正因牽涉廣,才要查。”

    “為何?”朱厚照不解。

    “陛下可曾做過觀棋之人?”

    “朕不喜下棋。”

    好吧,天子太直爽,也是個問題。

    控製住拍額頭的衝動,楊瓚耐心道:“陛下,朝堂即為棋盤,滿朝文武皆在其中。小卒看似不起眼,必要時亦可改變全局。”

    “楊先生的意思,朕不太明白。”

    “陛下,”楊瓚沉聲道,“選婚之事,不隻牽涉中官,各地府州縣衙官員,均不能脫開關係。”

    朱厚照點點頭,正因如此,他才說不能嚴查。

    一旦擺開架勢,豈不是要人人自危,不亂也生出亂子。

    “臣以棋局作比,乃是為讓陛下明白,每顆棋子之間,每行一步,皆不少關聯。”

    朱厚照神情微變。

    “地方官衙,朝中文武,同榜同鄉,座師翁婿,如分布在棋盤上的棋子,縱橫交錯,不至牽一發而動全身,也不差太多。”

    “嚴查被彈劾的北直隸

    選婚宦官,有關聯的地方官員同要嚴查。與之相連的京官,為保全自身,也會為陛下解憂。”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任由廠衛和刑部去查,即便無關此事,難保會查出些早年的黑曆史。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真的是兩袖清風。

    能保證的那位,目前還沒出生。

    隻要天子露出意思,就會有人設法解決此事,根本用不著朱厚照參與進去。

    和言官對吵,朱厚照贏不了。

    但他是天子,站在最高處,俯視整盤棋局,隻要找準一點,用不著親自動手,自有人為他下完整盤棋,取得勝局。

    楊瓚沒有說得太過明白,朱厚照卻聽得十分清楚。

    “好!”朱厚照猛的握拳,“朕不隻查北直隸,南直隸,乃至中都各地,都要嚴查!”

    “陛下聖明!”

    楊瓚拱手,朱厚照大感暢快。

    “朕明白楊先生的意思了,朕不用做下棋之人,隻要觀棋即可,對是不對?”

    “陛下聖明!”

    想到朝堂要吵開鍋,朱厚照就興奮,能打起來更好,熱鬧。

    雖說明朝的皇帝有各種各樣的愛好,喜歡看臣子吵架甚至是當殿互毆,熊孩子朱厚照不是獨一份,也少有出其左右者。

    “還有一請,楊先生快說。”

    “這第三請,”刻意頓了頓,楊瓚方道,“是為皇莊。”

    第七十六章解局二

    皇莊?

    朱厚照興奮微減,閉上嘴,半天不出聲。

    楊瓚沒有著急,同樣保持沉默,等候天子發問。

    滴漏輕響,足足過了一刻,朱厚照才道:“楊先生,此事關乎更大。皇莊之下還有兩宮莊田,每年所出子粒,輸內庫之外俱奉孝兩宮,實不能輕動。”

    雙手負在身後,朱厚照麵現焦躁,開始在暖閣內踱步。

    “朕登基以來,承運庫太監屢次上奏,庫銀入不敷出。往年存下的穀物多充軍糧,所餘不足三成。”

    朱厚照停下腳步,下頜緊繃。

    “此前,朕令龍大伴細查內庫,自弘治十四年,皇莊宮莊上交銀兩便逐年減少,勳貴功臣田稅常年積欠,查抄犯官銀錢稍可彌補,相較輸出銀糧,實是杯水車薪。”

    “朕無法,隻得再設莊田。”朱厚照麵上的焦躁變成苦笑

    。

    “朕為皇太子時,即有莊田千餘頃。彼時隻好玩耍,不喜讀書,不知政務,更不知農桑。莊田出息多少,每年輸入庫房數額,全不在乎。現今……楊先生,朕的內庫,當真快要見底了。”

    早朝之時,朱厚照之所以暴怒,一是朝臣妄圖插手皇家私產,侵犯皇家威嚴。二是想起皇莊減少,功臣拖欠田稅糧不交,內中貓膩,錦衣衛查得清清楚楚。

    弘治十六年的田稅拖欠到正德元年,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不交全數,上交五成也是照顧天子顏麵。

    結果呢?

    一粒麥子都不交!

    北直隸的皇莊由太監管事,縱使有貪墨,也不敢太過分。各地的功臣莊田,幾乎是明著逃稅。朱厚照正缺錢,如何不生惱怒?

    查功臣時,錦衣衛順帶查了朝中文武。看到指揮使牟斌呈送的簿冊,朱厚照差點拆了東暖閣。

    “楊先生家中可有祭田?”

    “迴陛下,有。”

    “可有私田?”

    “亦有。”

    “可交稅?”

    “迴陛下,楊氏族中田產數俱在官府有案,每年夏糧冬稅不敢少交半鬥。”

    “楊先生可知,滿朝文武又是怎麽做的?內閣三位相公,六部尚書,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家中田產幾何?每年交稅多少?”

    “這,”話題轉到這個方向,楊瓚實在沒有準備,“迴陛下,臣有耳聞,然知之不詳。”

    “楊先生耳聞為何?”

    “陛下,臣……”

    楊瓚苦笑,這是又給他挖坑?

    知道熊孩子不是故意,可踩進去當真要命。

    “楊先生不說,朕來說。”

    朱厚照握拳,狠狠磨牙。

    “無論多少田畝,全部不交稅!”恨聲在暖閣內迴響,帶著無法壓抑的怒火,“一分銀子不交,一粒糧食不繳!”

    朱厚照臉色漲紅,對朝臣的不滿,飆升到新的高度。

    “盯著朕的內庫,妄圖插手皇莊,就差明著說朕縱容內官盤剝小民。卻不能照照鏡子,看看自己臉皮有多厚!三日自省,都省到哪裏去了!”

    “陛下息怒。”

    “息不了!”

    “……”

    還是別勸了,越勸火越大。

    估計這段日子沒少受氣,否則也不能這樣。

    楊瓚垂下雙眼,決定保持沉默,等天子第二波火氣發完再說。

    “不提旁人,單是去年查抄的犯官,田畝數便與官衙存檔對不上。”朱厚照咬牙切齒,雙眼冒火,“彈劾廠衛無法無天,濫造冤案,好!朕讓刑部大理寺徹查。結果能?罪名不變,報上的贓銀和田產全都對不上!”

    “他們怎麽敢?當朕是聾子瞎子,還是仗著法不責眾,以為朕不敢抄他們的家?”

    “寒門學子,為官數載即有良田百頃。自身貪墨不算,更托庇族人鄰裏逃稅。半點不念國事艱辛,隻顧中飽私囊,妄稱什麽國士良臣,說什麽一心為國,全都去他……”

    “陛下!”

    楊瓚不能不出聲。

    天子發火無礙,氣急了,讓錦衣衛拿著駕帖抓人也是無妨,爆粗實不可取。一旦成為習慣,離開乾清宮,在朝堂上噴出一兩句,事情怕會不好收拾。

    換成聖祖高皇帝或者太宗皇帝,盤腿坐在龍椅上爆粗,對著朝臣的臉噴唾沫星子,也沒人敢出言指摘。

    這兩位馬背上的皇帝當真會殺人,而且一殺就是一片。

    朱厚照肖似太宗,到底不是太宗。

    即使要罵,也不能過於粗俗。讀書人之乎者也,罵人不帶髒,殺人不見血,或許該找個合適的時間,給天子仔細講解,深刻剖析一番。

    至於事情傳出去的後果,楊侍讀聳聳肩膀,全無在乎。

    虱子多了不怕癢,已經登上言官的黑名冊,名次提升幾位,也是無妨。

    被楊瓚止住,朱厚照沒有繼續說,卻也沒有半分窘態。

    “朕口不擇言,楊先生就當沒聽見吧。”

    朱厚照的行事風格,楊瓚早有體會。自發現包著《論語》封皮的《鶯鶯傳》,對這位的臉皮厚度就不抱希望。

    “陛下怒從何起,臣能理解。”楊瓚道,“然積弊已久,非一朝一夕能夠改變,還請陛下戒驕戒躁,徐徐圖之,必有得償所願之日。”

    朱厚照點點頭,悶聲道:“楊先生的話,朕不是沒想過。隻是心裏憋氣,痛恨表裏不一,瀆貨無厭之徒!背地裏受賕枉法,殿前還敢振振有詞,真以為朕不知道內情,拿他沒有辦法?”

    楊瓚沒有出言。

    官久自富,不說百分之百正確,卻能概括現下廟堂風氣。

    嚴刑峻法,滅不除貪婪。

    舉起屠刀,殺不盡貪官。

    聖祖高皇帝殺了半輩子,照樣沒有多少效果。若泉下有知,知道滿朝文武身家,估計會被再氣死一次。

    “說朕縱容內侍無法,朕就一切依祖宗之法。”朱厚照哼了一聲,道,“楊先生不在京中,應不曉得,單是上月,就有不下二十名京官及家眷違法,被下詔獄。”

    “陛下欲複行聖祖高皇帝之法?”

    “對。”

    “為給朝官一個教訓?”

    “楊先生果然知朕!”

    “……”

    楊瓚忽然發現,自己遇到的坑還不算太深。

    “對了。”

    朱厚照忽然轉頭,“楊先生要和朕言皇莊之事,怎麽會說到這裏?”

    “……”是他願意的嗎?

    “如朕先時所言,內庫無銀,皇莊實不可廢,更不能交由戶部掌管。”朱厚照道,“朝中文武多不交稅,庫房裏的金銀怕是比朕都多。將皇莊交給他們,朕等著要飯吧。”

    楊瓚苦笑。

    朱厚照說話當真是百無禁忌。前頭攔住,後頭又出岔子。好在殿中隻有兩人,劉瑾丘聚都在門外守者,否則,天曉得明日早朝會是什麽情況。

    “陛下,臣之意,並非裁革皇莊,是請宮中重新調派莊田管事。”

    “哦?”

    朱厚照起了興致,顧不得發火,忙道:“楊先生快說。”

    “臣遵旨。”楊瓚道,“皇莊內管事職責,臣並不十分了解,隻知一人獨管,不如兩人共管;兩人同理,不如三人分權。增設兩名管事,不敢言萬全,彼此牽顧,總會有些作用。”

    “三人分權?”

    朱厚照眸光微閃,沒有急著發問,讓楊瓚繼續說。

    “荀子語,人生而有好利。”楊瓚道,“世人皆有好利之心,為名,為權,為錢。”

    防意如城,人己一視,正因少,才顯得珍貴。

    晉身朝堂,在仕途中打滾,能達到這個高度,不能說沒有,實是鳳毛麟角。

    “廟堂之上如此,山水之遠亦如此。”

    “臣年少之時,終日苦讀,不知田畝稼軒,若將稻麥放在眼前,恐都分不清楚。如要臣做文章,可幾息書就。下田耕種,實在是為難。分不清種子,不識得節氣,待秋收之

    日,怕是會顆粒無收。”

    “楊先生分不出稻麥?”

    楊瓚誠實搖頭。

    “朕卻是知道。”朱厚照很是驕傲,昂著下巴道,“每年年初,父皇都要祭祀先農,下田耕種。朕撿過稻穗,扶過車犁。今年起,將親祀農神,楊先生隨駕,不妨仔細認認。”

    “是。”

    楊瓚無奈。

    和朱厚照說話,稍不注意就會被帶歪,當真要小心。

    依朱厚照的形貌,幼時必是個白胖娃娃,玉雪可愛。穿著縮小版的大紅盤龍常服,提著竹籃,跟在弘治帝身後撿拾稻穗……不能想了,掐皇子什麽的,很是大不敬。

    “臣舉此例,實為稟奏陛下,讀書人善筆墨,習武者慣用刀槍,管農桑者本應識田。如臣一般,不識稻麥,不認稼軒,必不能管理農桑。”

    朱厚照收起輕鬆神情,麵現沉思之色。

    “皇莊出產逐年減少,天災是一則,管事不識農事,未必不是因由。臣相信,派遣至皇莊宮莊的中官,為天子信任,必也對天子忠心耿耿。但是,”楊瓚話鋒一轉,“如其不能識人,不曉稼軒,被莊頭等欺瞞,縱有赤城之心,也愧負身擔之任。”

    “楊先生是說,管理莊田的中官被下人欺騙?”

    “臣隻是做比。”楊瓚道。

    管理皇莊的宦官不貪?

    楊瓚腦子發抽才會作此保證。但他相信,再貪也有限度,大頭依舊屬於天子。

    宦官不同朝官,後者事發,還能在刑部大牢掙紮一下,千方百計保住性命。前者惹來天子怒火,詔獄都不用過,分秒被捏死的命。

    楊瓚舉出此例,目的不是為讓朱厚照治貪,而是為下邊要說的話做好鋪墊。

    思考片刻,朱厚照點點頭。

    “楊先生所言有理。管理皇莊之人,應選擅農者,否則被騙都不曉得。”

    “陛下聖明。”楊瓚笑道,“另外,皇莊出息不豐,同所種稻麥糧種怕也有關。陛下不妨下令,選老成扶犁之人,篩選培育良種,分出莊田耕種。得高產稻麥,一可豐皇莊出產,奉孝兩宮,二可濟貧弱小民,彰天子仁德。”

    說幾句話,就要順毛拍上一拍,真心累。

    “朕明白了,可還有?”

    “漢時,朝廷曾遣使臣出使西域,帶迴瓜果菜蔬及香料種子,被民間廣泛種植。太宗高皇帝年間,船隊出

    海也曾載迴紫檀等良木。”

    終於要道出真實意圖,楊瓚頗有幾分緊張。

    “臣歸京時,曾在城中見到多名番商。可見,國朝雖未遣使,番商卻從未曾斷絕往來。”

    “楊先生是說?”

    “臣曾聞,海外有糧,畝產高於稻穀黍麥。可許番商以利,令其遍尋糧種,於皇莊內試種。如能尋到豐產良種,解軍餉之急,民生之困,陛下當功比漢武唐宗,必為萬世稱頌!”

    估算現下年月,美洲的金銀和作物應已開始流入歐洲。土豆需要改良,玉米的話,有種子就能成長。

    楊瓚對農業不熟,但後世的高產作物,卻是知道幾種。

    在燈市見到的幾個大胡子番商,不似歐洲人,更像是往來海上的中東人。有錢能使鬼推磨。由他們做中間商,效率遠高於組建船隊,自行出海。

    重要的是,短時間內,用不著和滿朝文武打嘴仗。

    如果說動朱厚照,提前將高產作物引入大明,應對後續的天災人禍,多多少少,總能多幾分把握。

    必須感謝彈劾皇莊的王禦史,不是這位仁兄,楊瓚還想不起這件事。隻能說機緣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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