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對證。”

    “都死了?”

    “都死了。”

    “事情就這麽完了?”

    “不然怎麽著?”班頭斜眼,“沒有苦主,怎麽查?”

    傷人的罪名被推到侯府屬官和幾名家人身上。慶雲侯在朝堂上顛倒黑白,言奸商不法,都禦使挾私怨,意圖汙蔑侯府。

    兩位都禦史氣得滿臉鐵青,奈何證據都沒湮滅,宮內又有周太皇太後,最後,隻能看著慶雲侯洋洋自得,束手無策。

    然而,夜路走多了,總會碰到鬼。不信邪的結果,必是踢到鐵板。

    “事情過去兩年,再無人提起茶商一案。慶雲侯府愈顯跋扈。”

    班頭頓了頓,見獄卒滿臉憤然,笑道:“偏就在這個時候,慶雲侯世子被錦衣衛抓捕,下了詔獄。慶雲侯怒衝衝趕來,直接被千戶大人攔在詔獄外,門都進不來。你是沒瞧見周侯爺當時那個臉色,嘿!”

    詔獄是什麽地方,敢硬闖,別說是侯爺,就是國公,也吃不了兜著走。

    當時的情形,班頭記憶猶新。

    有火不能發,慶雲侯隻能守在詔獄外,苦苦等足半月,才見到狼狽不堪,走路都需人攙扶的兒子。

    一怒之下,慶雲侯進宮向太皇太後哭訴,意外被罵了迴去。懷著一口怨氣,慶雲侯不聽勸阻,上疏天子,不想惹來弘治帝怒火,差點被當場奪爵。

    心驚膽戰的迴到家中,慶雲侯遣家人四處查探,方才得知,兒子口無遮攔,竟口出汙蔑景泰皇帝之言。

    “嘶!此事當真?!”

    聽到這裏,獄卒倒吸一口涼氣,班頭連忙道:“小聲點!”

    土木堡之變,朝臣擁立新君。

    奪門之變,英宗重奪帝位。景泰帝廢為郕王,軟禁西苑,英年早逝。

    英宗不許景泰帝葬入皇陵,本就引來諸多非議。為堵天下人的口,憲宗皇帝追認郕王帝位,改諡封號。同理,弘治帝自然不會輕饒口出無狀的周瑛。

    再者言,英宗一脈同景泰帝有齟齬,也是老朱家自己的事。區區一個外戚,對皇家出口不遜,哪怕是醉酒無狀,也要問罪。

    止於自己,弘治帝可以寬容。涉及先帝,必不能輕放。

    周太皇太後為何會將他罵出宮,天子為何會大怒,慶雲侯終於想了個透徹。再不敢上疏,更不敢煩擾太皇太後,隻能守在詔獄門外,

    等著兒子出來。

    無論如何,天子總不會要了兒子的命。

    自那之後,周瑛終於曉得祖訓的厲害,行事再狂妄,也不敢沾染皇家。但對抽了他鞭子顧卿,卻是恨到心裏。凡有機會找茬,必不會放過。

    相比之下,慶雲侯的態度則有些耐人尋味。一掃之前的跋扈不說,竟安下心來,在府中鑽研佛法。鎮日同番僧對坐講經,頗引來京中一番談論。

    日子久了,朝中接連有大事發生,議論之聲方才淡去。

    此番侯府出孝,周氏外戚重新走迴眾人的視線。結果不到幾日,周瑛又被抓進詔獄。

    “這都是報應!”獄卒恨聲道。

    慶雲侯不是好佛法,怎麽沒參透“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班頭沒接話,腰間掛著牢房鑰匙,快走幾步,停在關押周瑛的囚室前,手握短棍,用力敲在牢房門上。

    “叫什麽叫!省點力氣,等進了刑房,有你叫的時候。”

    “你!待本世子出去……”

    “得了!”班頭嘿嘿冷笑,“不怕告訴周世子,這間囚室不隻關過世子,國公侯爺一個不落。結果怎麽樣,一個都沒能出去。運氣好的直接送上法場,落得個痛快。頂倒黴的,從天順八年關到弘治初年,瘋死都沒出詔獄大門。”

    緊緊握住門欄,周瑛渾身冰涼。

    “你騙我,我不信!”

    “世子不信?”班頭再次冷笑,“那就騎驢看賬本,走著瞧。”

    話落,又似想起什麽,道:“慶雲侯喜好念佛,世子怎麽沒跟著學學?小的恍惚記著,那位西番灌頂大國師就經常出入侯府?”

    聽班頭提到此人,周瑛臉色乍變。

    班頭掃他一眼,收起短棍,叫上獄卒,轉身走人。

    當日,周瑛癱坐在黑暗的囚室中,恍如置身冰窖。囚室外每傳來腳步聲,都是驚心悼膽,惶惶不安。

    一夜之間,意氣風發的周世子即萎靡不振,眼底掛上青黑,渾似老了十歲。

    隔著牢門瞅兩眼,獄卒將情況告訴錢寧。

    錢百戶二話沒說,立即呈報顧卿。

    “千戶,此人無膽,將他提入刑房,三鞭子下去,必是有什麽說什麽。”

    顧卿搖頭,隻兩個字:“關著。”

    “千戶,夜長夢多,遲事恐生變。”錢寧還想爭取一下。

    在壽寧侯府搜到密信,錢寧立下功勞,得了不少賞賜。如能再次立功,副千戶指日可待。運氣好,說不定能在天子麵前露個臉。

    “不必多言,先關著。”

    顧卿端起茶盞,想起“偶遇”楊瓚上藥,掃到的一片青紫,眉尾眼角冷意更甚。

    提審招供,給周瑛一個痛快?

    也要看顧千戶許不許。

    一日不提審,就要在詔獄中關上一日。

    世人都道廠衛如猛虎惡狼,刑罰之厲駭人聽聞。殊不知,真要收拾一個人,錦衣衛和東廠輕易不會動刑。

    先關上十天半個月,才是最常用的辦法。

    獄卒都是門裏出身,世代為吏,自然曉得如何讓人備受折磨,身上偏看不出丁點損傷。

    楊瓚之前在詔獄所見,不過是冰山一角。

    自朱元璋開國便存在的廠衛,種種手段,遠超世人想象。

    按照錦衣衛的說法,打你,還有活命的機會。不打你,才真正是大禍臨頭。

    顧卿執掌詔獄,要收拾周瑛,完全不必親自動手,隻需透出一星半點,下邊的校尉力士自會讓周世子好看。

    萬分的好看。

    詔獄大門關起,外人無法打探。

    朝堂卻是開了鍋。

    慶雲侯世子被下詔獄,罪名是腳踏先皇禦賜之物,大不敬。

    錦衣衛傳出風聲,關在詔獄裏的番僧觳觫伏罪,承認同韃靼勾結,借身份之便打探京城消息,慶雲侯府亦有牽涉。

    風聲一出,凡同這些僧道有過接觸的勳貴朝官,皆是心驚膽戰,惶惶不可終日。唯恐哪日被人犯咬出,錦衣衛拿著駕帖上門。

    如此情況下,朱厚照要處置番僧道士,再無朝臣反對,縱然有零星言官跳出來,不等天子發火,就會被同儕噴迴去。

    “如此大奸極惡之徒,似順實悖,妄為出家人!蒙先帝厚恩,不思迴報,反指示門下弟子蠹居棋處,搜羅情報,暗通韃靼,不懲不足以震懾諸惡,彰天子之威!”

    “臣附議劉禦史之言,請陛下下旨,除邪懲惡,貶惡誅邪!”

    “臣附議!”

    “臣亦附議!”

    片刻之間,文臣隊列站出六七人,俱是請天子下令,嚴懲勾結韃靼的僧道。

    楊瓚站在文臣隊列中,借身側兩人遮掩,揉了揉

    腰側。

    傷筋動骨一百天。

    腰背上的淤青尚未消散,按照禦醫的話講,還要疼上幾天。

    朱厚照坐在龍椅上,半天沒出聲。

    視線掃過要求嚴懲僧道,恨不能當即處死的幾名大臣,嘴角繃緊,目光森然。

    說不殺的是他們,說要殺的也是他們!

    到頭來,都是為了自己!

    在這些人眼中,他這個皇帝算什麽?沒長腦袋的傀儡嗎?!

    “咳!”

    立在一側的張永輕咳一聲,暗中提醒天子,不是發怒的時候。

    想起楊瓚前番所言,朱厚照狠狠咬牙,深吸兩口氣,勉強將怒火壓下。

    本想答應朝臣所請,忽然眼珠子一轉,脾氣上來,想殺光這些僧道,收拾幹淨首尾?朕偏不如你們的意!

    “諸卿所言甚是。”朱厚照道,“然朕思諸卿前番所奏,同覺有理。此事牽連甚廣,確需嚴查。殺之實為不妥,暫且押在詔獄,令牟斌嚴審。”

    不殺,一天抽三頓鞭子,照樣出氣!

    尚未歸列的朝臣傻眼,均未想到,天子會用這種方式甩巴掌。

    被自己的話堵嘴,如何強辯?

    劉健三人頗感意外,看著龍椅上的少年天子,各有思量。

    楊瓚低頭,盡量壓下翹起的嘴角。

    他就知道!

    這小屁孩三天不犯熊,渾身難受。不過,這種犯熊方式,倒也大快人心。

    朱厚照對言官不滿,楊瓚亦然。

    先前被言官幾次彈劾,扣一頂“奸佞”的帽子,無端頂上一堆莫須有的罪名,唾沫星子差點飛到臉上。

    在長安伯府養病,便是“同錦衣衛過從甚密”,心懷不軌,隔三差五就要被罵一場。

    楊瓚自認不是神仙,也沒內閣三位相公的肚量,必須記仇!

    天子一錘定音,番僧繼續在詔獄關押。

    牽連到韃靼,慶雲侯自身難保,是否能夠翻身,沒人能夠打包票。然侯府曆經四朝,在朝中關係廣布,是否還有後招,同樣無人敢輕易斷言。

    上言的文官退迴隊列,握緊朝笏,輕易不敢再言。

    短暫的沉默後,戶部郎中史學出班,奏請水陸糧運之事。

    “凡運河水道,最為要害。然閘官卑微,往來官船豪商得以擅自

    開閉水閘,阻塞河道,妨礙糧運。”

    “前番戶科查明,濟寧州豪商擅開南旺閘,停舟水上,阻滯軍糧運送。一介商人膽敢如此,況往來官船!”

    “為革除弊端,臣請升各運河水閘閘官品級,於每年糧運繁忙之時,下各府州縣衙門主事至水閘監督。嚴督官夫按時開閉,如有違令,擅自開閘,阻滯糧運者,必嚴懲不貸!”

    史郎中話音落下,楊瓚揉腰的動作驟停,控製不住的睜大雙眼。

    朱厚照沒有馬上表態,轉而垂詢三位閣臣意見。

    劉健三人再次眉尾高挑,眼中閃過疑惑。比起之前早朝,朱厚照的變化實在有點大。

    “迴陛下,臣以為,史郎中之奏乃利國之舉。可準。”

    “好!”

    劉健話落,朱厚照立即點頭,極是幹脆。當殿發下敕令,準史學所奏。

    群臣默然,頭上都冒出一個碩大的問號。

    經曆太多次變故,一時半刻不敢斷定,這位少帝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麽藥。

    整場早朝,李東陽一直沒說話。

    直到宦官高宣退朝,才同劉健和謝遷低語兩聲。

    “真是如此?”

    “不假。”

    三位閣老言簡意賅,馬尚書在場,也未必能參透話中含義。

    正同王忠並行,邁上金水橋的楊瓚,突然後頸一涼,停住腳步,迴頭張望,滿臉疑惑。

    “楊賢弟?”

    “無事。”

    控製住搓胳膊的欲望,楊瓚搖頭,告訴自己應該是錯覺。

    行到奉天門前,後頸再生涼意。

    楊瓚駐足,凝眉看向闊長的石路,真是錯覺?

    第五十六章家中來人

    弘治十八年十月癸未,京城大雨。

    早朝結束,楊瓚急匆匆趕至弘文館。

    雨勢漸大,夾雜著黃豆大小的冰粒,接連不停的砸下。

    從奉天殿到思善門,楊瓚一路小跑,官服外的罩袍仍被濕透。雨帽被冰粒打得劈啪作響,楊瓚不得不用手扶住帽簷,才勉強支撐到偏殿。

    “楊侍讀這邊走。”

    引路的中官比楊瓚還要狼狽,來不及擦去臉上雨水,急匆匆喚來殿內的小黃門,送上幹燥的布巾和熱茶。

    “陛下尚要至乾清宮換服,兩

    刻之後才能到。”

    中官退出偏殿打理的空當,另一名中官送上熱茶,對楊瓚道:“楊侍讀先喝兩口熱茶,暖暖身子。”

    “勞煩了。”

    楊瓚冷得直打哆嗦,茶盞端在手裏,杯蓋顫巍巍撞出幾聲脆響。

    “楊侍讀客氣。”

    中官攏著衣袖,笑得和氣。

    顧不得茶仍有些燙,楊瓚一口灌下半盞。

    茶水從喉嚨滾入胃中,一股熱氣登時充滿胸腔。冰涼的雙手開始迴暖,楊瓚長舒一口氣。

    “楊侍讀若不嫌棄,這是咱家的手爐。”中官道,“陛下未至,偏殿不許生火。十月間也不燃地龍,您先將就些。”

    “公公好意,本官謝都來不及,怎敢嫌棄。”

    楊瓚笑著謝過,接過小巧的手爐,攏在懷裏。浸透骨髓的寒意漸漸被驅散,聽著窗外的雨聲,不由得有些恍惚。

    “尚未問公公高姓?”

    “咱家一個奴婢,當不得什麽高姓。”中官笑道,“咱家韋敏,在內官監做事,平時不在偏殿伺候。今遭逢陛下萬聖節將至,姚公公被調去承運庫,咱家才得了差事。”

    說話間,楊瓚手中茶盞已空,殿外傳來車輪聲。

    韋敏當即道:“必是禦駕,楊侍讀快隨咱家來。”

    放下茶盞,楊瓚盡量拉平官袍,下擺雖有濕痕,好歹比先時體麵不少。

    殿門外,兩隊內衛、數名中官拱衛一座肩輿,停在石階前。

    輿身以紅板製成,窗門鍍有金銅。頂蓋俱刷金漆,四角鍍金銅雲朵。轎杠亦是紅木,前鍍龍頭,後釘龍尾,以人力扛起,行在雨中,活似兩條金龍穿透雨幕。

    肩輿四麵垂下油絹雨布,正麵掀起,是一簾黃絹轎衣。

    扛輿的中官放下轎杠,一名中官掀起轎簾,兩名中官撐布為天子擋雨。

    朱厚照一身明黃色盤龍常服,單袖搭在額前,快跑幾步,直接進了偏殿。

    “臣楊瓚,拜見陛下。”

    “楊先生請起。”

    朱厚照顯然心情不錯,接過中官遞上的布巾,隨意抹掉臉上的雨水,笑道:“沒有兩步路,偏要這麽麻煩。朕早晚要把這規矩革了。”

    宮內的規矩,多是太祖和太宗皇帝年間所定。甭管這話能否落實,朱厚照可以說,楊瓚不能應。

    “楊先生也淋了

    雨?可莫要著涼。”

    “稟陛下,臣無礙。”

    打量兩眼,朱厚照扔下布巾,直接道:“張伴伴,送兩個火盆上來。”

    “陛下,十月……”

    “管他十月十一月,朕覺得冷。”

    “奴婢遵命。”

    天子言冷,別說十月,伏天照樣架柴堆。

    隻不過,這事的得在宮裏捂住,傳到言官耳朵裏,又得讓陛下心煩。

    張永沒有多說,朝韋敏抬了抬下巴。後者會意,退出偏殿,叮囑伺候在殿前的小黃門,嘴巴閉緊,誰敢多嘴,直接送去司禮監。

    “公公放心,奴婢絕對不敢。”

    “真不敢假不敢,嘴皮子做不得準。”韋敏袖著手,道,“咱家跟著陳公公多年,好歹學會幾分眼色。聽咱家一句勸,不保你們飛黃騰達,到底能讓你們多活幾年。”

    “是。”

    小黃門被嚇得臉色發白,俯仰唯唯,先時升起的幾分好奇都丟去了爪哇國。

    偏殿內,中官送上火盆,驅散寒意和潮氣,楊瓚頓感舒服許多。

    “陛下,臣今日……”

    “楊先生,且慢些再講。”朱厚照坐在案後,苦笑道,“朕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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