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道:“楊編修見諒,咱家日後再向編修賠罪!”

    說著,腳下不停,跑得更快。

    殿門前,禁衛中官皆表情嚴肅,臉色沉凝。透過半開的殿門,不時能見到宮人的一角紅裙。

    顧卿停在石階上,並不進殿。

    楊瓚隨蕭敬走進殿門,除去雨帽罩衫,隨意用布巾抹去臉上雨水,由一名中官引入暖閣,覲見天子。

    暖閣門開啟,奇異的暖香飄散,隱隱夾著幾絲辛辣。

    室內不見劉健三人身影,隻有弘治帝坐在禦榻上,太子跪在禦榻前。

    寧瑾和扶安捧著溫水丹藥,立在兩步外,小心伺候。

    中官通稟之後,楊瓚邁步走進暖閣。每走一步,鬢角都有雨水滑落。

    距離禦榻尚有數步,楊瓚跪地行禮。

    “臣翰林院編修楊瓚,拜見陛下!”

    第三十九章山陵崩三

    額頭觸地,雨水沿著鼻尖滴落,青石磚麵留下斑狀水漬。

    濕透的官袍貼在身上,涼意沁骨。

    楊瓚用力閉眼,再睜開,伴隨著一陣寒顫,異香愈發刺鼻,夾雜著辛辣的味道,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下來。

    再叩首,楊瓚被叫起。

    似沒料到楊瓚會此時出現,朱厚照的表情中閃過幾許詫異。轉向弘治帝,是父皇叫來的?

    沒有理會兒子的驚訝,弘治帝緩緩道:“楊瓚。”

    “臣在。”

    “可知朕為何召你?”

    “迴陛下,臣不知。”

    楊瓚老實迴答,頭微垂著,看不到弘治帝的表情。

    禦榻邊的朱厚照愈發感到奇怪,正要開口,卻被弘治帝按住手腕,向他搖了搖頭。

    隻是如此簡單的動作,就讓弘治帝的額心冒出熱汗。

    寧瑾捧著熱巾,彎腰上前,小心為天子拭去,重又退下。

    窗外又是一道驚雷,暖閣內燭火搖動。

    弘治帝沒有說話,開始斷斷續續咳嗽,臉色漲紅。朱厚照得到示意,縱然心懷疑問,也隻得壓下去。

    送上溫水和丹藥,寧瑾和扶安便靜靜的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動也不動,仿佛兩尊雕塑。

    楊瓚立在殿中,被異香和風雨聲包圍,一瞬間,恍然有些出神。

    許久,弘治帝不

    再咳嗽得那麽厲害,開口打破了君臣間的沉默。

    “楊瓚。”

    “臣在。”

    “下爾詔獄,可怨?”

    “迴陛下,臣有錯,當懲。”

    “那便是有怨?”

    “陛下,臣不敢!”楊瓚並未驚慌,正色道,“臣雖愚笨,仍感陛下迴護之心。臣對陛下懷德畏威,豈敢口不言心,欺瞞君上。”

    弘治帝點點頭,話鋒一轉,道:“朕聞爾於獄中仍勤奮不輟,篤信好學,書不釋手。可是實情?”

    “陛下謬讚,臣不敢當。”

    聽聞此言,楊瓚愈發恭敬,消失的緊張感重新迴來,神經立時緊繃。

    “哦。”

    弘治帝頓了頓,又開始咳嗽。

    扶安當即送上溫水,將驟起的咳嗽微微壓下。然聲音變得沙啞,再不如之前清晰。

    “如朕令爾為太子講學,經史子集,爾欲擇何篇?”

    不是講習,而是講學?

    楊瓚吃了一驚。

    唯有內閣三位相公,翰林院兩位學士,六部尚書才有如此尊榮。換句話說,隻有太子的老師,才能用“講學”兩個字。

    小小的翰林院編修,膽敢為太子“講學”,活膩了不成?

    天子不是口誤?

    楊瓚腦中閃過多個念頭,一個比一個驚悚,頓時心如擂鼓。

    “陛下,臣才識不逮,衝弱寡能,不敢妄言為太子講學。”

    “朕知你非操刀傷錦之人,隻好藏巧守拙。今日暖閣內,盡可暢言。言語魯莽無罪,不盡不實必罰。”

    得天子此言,楊瓚絲毫沒有鬆口氣的感覺。

    重新跪倒,不及哀歎膝蓋撞在青石磚上的鈍痛,小心自懷中取出寫好的文章。三層粗布均被浸濕,展開紙頁,墨跡已是模糊一片。

    楊瓚不禁皺眉。

    早該想到,這麽大的雨,人淋成落湯雞,三層粗布能頂什麽事。

    “陛下,臣日前偶有所得,成文兩篇。本欲上呈太子,然經雨水浸泡,已無法觀瀾。”

    將幾張紙團成一團,楊瓚深吸一口氣,道:“蒙陛下洪恩,臣欲當麵闡述,如有拙笨之言,缺漏不當之處,還望陛下寬赦。”

    “講。”

    楊瓚寫了什麽,弘治帝並不十分清楚。

    昏迷這些時日,錦衣衛奏報的消息都堆積在案頭。現下醒來,卻知大限將臨,無暇翻閱。急匆匆安排身後諸事,餘下的,隻能隨之去了。

    內閣三位相公才幹卓絕,輔佐太子綽綽有餘,足以扛鼎,托付江山社稷。然出於慈父之心,他仍強打起精神,宣召楊瓚。

    太子能夠定心向學,楊瓚功勞不小。為日後著想,他必須當麵確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人。

    楊瓚十分清楚,這是弘治帝“最後”的考驗。

    能不能安全過關,他心中沒底。然事情至此,已沒有退路。在走進乾清宮的那一刻,他的命運再不容自己選擇。

    是輔佐新君,青雲直上,還是打落塵埃,重迴詔獄。

    是福是禍,全在奏對之中,亦在天子一念之間。

    “臣不才,鄉野泛泛之人,賜牆及肩。蒙陛下隆恩,金榜題名,點入翰林,複選弘文館,不盡惶恐。同太子殿下講習,常懷忐忑,唯恐才學不濟,愧負君恩。”

    “廟堂諸公皆抱玉握珠,滿腹經綸,才望高雅。”

    “臣才疏學淺,位卑職輕,不敢言經世治國之語,然蒙陛下隆恩,太子殿下厚意,為東宮計,條陳三事,以呈上禦。”

    一番話說完,楊瓚氣態沉穩,表情愈發肅然。

    弘治帝精神不濟,雙眼仍聚在楊瓚身上,隱隱有所期待。

    朱厚照沒有出言,卻是雙眼微眨,對楊瓚所言三事十分感興趣。

    “臣言其一,勤孝義。乞以《孝經》常備經筵,講讀弘文館。促殿下明德正禮,束身修儀。”

    “準。”

    “臣言其二,明用人。古人有言,親賢德遠奸佞。寧為君子責方,勿為小人諂媚。引才望老成之士,述人心善惡,講內廷讒臣之禍,以正殿下之心。”

    “善。”

    “臣言其三,慎擇輔。”楊瓚頓了頓,方道,“乞選國士入東宮,為殿下講學。少言堯舜禮讓,多講前朝興衰,王朝輪替,高皇帝開創之艱,後繼守業之難。複以賊蠻之兇,北疆之危,民生之困,閭閻之苦。”

    話至此,楊瓚再頓首,朗聲道:“太子殿下天性睿智,良善純孝。習以帝王之治,輔以扛鼎之臣,必當承聖祖之基業,垂統萬民,治功可成!”

    “大善!”

    弘治帝猛的拍手,激動之下,臉膛潮紅,比劉健三人在時還要精神百倍。

    “楊瓚。”

    “臣在。”

    “你且起來。”

    “是。”

    楊瓚起身,弘治帝撐著手臂,單手壓在朱厚照背上,微微發顫。

    “照兒。”

    “兒臣在。”

    “自今日起,爾見楊瓚,當敬以學士之禮。”

    “陛下,萬萬不可!”

    咚的一聲,楊瓚又結結實實跪下了。

    光是聽著聲響,心尖都會打顫。

    “照兒,”弘治帝收迴手,仍道,“行禮。”

    不等楊瓚再言,寧瑾和扶安雙雙上前,將楊小探花“扶”了起來。後者站穩,仍沒有鬆開手。直到太子上前,彎腰行禮,遵楊瓚為“師”,方得弘治帝示意,躬身退下。

    被皇帝趕鴨子上架,楊瓚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條陳呈上,本為“出獄”考量,順便為官途做鋪墊,期望今後的路能走得順暢些。哪裏想到,效果竟然這麽大,直接打動天子,講學東宮!

    事聞朝堂,楊瓚無法想象,會有多少明槍暗箭。

    唯一能確定的是,自己定會成為明晃晃的靶子,腦門上直接刻字:來紮!

    為生命考量,楊瓚決定大膽一次,咬住腮幫,朗聲道:“陛下,臣有請。”

    “講。”

    “請陛下賜臣一把鐵尺。”

    鐵尺?

    弘治帝不曉得用途,朱厚照卻是明白。想起楊瓚講過的“打手板”,立時全身僵硬。

    “殿下純善,睿智聰慧,更有向學之心。然人心難測,臣恐有不肖之徒諂詞令色,欺之以方。故臣請陛下賜臣鐵尺,許臣破奸發伏,式遏寇虐,嚴如鈇鉞,絕不容情!”

    簡言之,太子殿下是好的,愛玩好動,仍可管束改正。但誰也不敢保證,會不會突然冒出某個諂媚小人,巧言令色,將太子殿下引上歪道。

    遇到這種情況,內閣相公翰林學士尚有辦法。楊瓚一個七品小官,有名無權,別說訓斥,官大一級,都能抬腳將他踩死。

    如天子能賜下鐵尺,情況就完全不同。

    手握禦賜之物,便是捧著上諭。

    誘惑太子分心,打!

    攛掇太子貪玩,不好好學習,狠狠的打!

    進讒言,將太子往歪路上牽引,往死裏打!

    天子強按牛頭,楊瓚沒法反抗,隻能另辟蹊徑,為自己尋求保障。無論從哪個方麵考量,要一把鐵尺均無可厚非。

    手握禦賜鐵尺,將“夫子”形象堅持到底。無論是誰,楊小探花統統不懼!

    聽到不是打自己,朱厚照鬆了口氣。

    弘治帝很快明白楊瓚的意圖,當即令扶安開內庫,鐵尺沒有,金尺倒有一把。

    “臣謝陛下!”

    上打昏君下打讒臣,那是傳說中的神話。但金尺在手,收拾幾個宦官卻沒有多大問題。尤其是江湖有名的“立皇帝”,是打是抽,是抽個半死還是全死,全看楊編修心意。

    君臣一番奏對,弘治帝又了卻一樁心事。放鬆之下,再也支撐不住,軟倒在榻上。

    “父皇!”

    朱厚照焦急出聲,寧瑾立刻遣人尋候在偏殿的太醫。

    楊瓚不能再留,被扶安引出暖閣。

    出了暖閣,扶安當麵取出一枚牙牌,上刻“文”字,四緣繞以金絲,雙手奉與楊瓚。

    “楊編修收好。”扶安道,“此乃內府所製,陛下親賜。與朝參牙牌同懸,出入宮禁之時,內衛不得阻攔。”

    鄭重接過牙牌,楊瓚隔著殿門,謝天子隆恩。

    “楊編修既出詔獄,且不必急著迴翰林院點卯。”

    扶安攏著袖子,神情中難掩戚色。

    “明後日當有聖詔頒下,楊編修靜待即可。”

    “多謝公公提點。”

    楊瓚拱手,扶安點了點頭。到了扶安這個級別,誠心感謝比金銀更為實在。

    扶安折身返迴,早有中官送來雨帽罩袍。

    收起牙牌金尺,楊瓚戴上雨帽,邁步走出殿門。

    一瞬間,雷聲砸落,閃電轟鳴,風雨聲乍然入耳。

    駐足石階,楊瓚轉首迴望。

    廊簷下,內衛鎧甲鮮明,手持長戟昂然而立,風卷不搖,雨打不動,仿佛成為王朝的柱石,與宮殿融為一體。

    殿門忽而開啟,一名中官倉皇奔出,腳下打滑,幾步滾下石階。爬起身,顧不得擦去額角血跡,直直衝入大雨之中。

    廊下有中官宮人匆匆行過,紫衫紅裙流動,像是映在雨中的虛幻剪影。

    殿門合攏,門軸的吱呀聲穿透雨幕,似重錘砸在楊瓚心頭。

    壓下雨帽,攏緊罩

    袍,楊瓚步下石階。

    客棧醒來,殿試麵君,同年爭鋒,點翰林,選同文館,入詔獄……每行一步,都印證著他在這個時代留下的痕跡。

    駐足雨中,同報訊的數名中官擦肩而過。楊瓚閉上雙眼,任由雨水打在身上。

    百年國祚,中興之君。

    今日之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東暖閣內,弘治帝仰臥榻上,麵如金紙,唿吸微弱。

    太醫院的院使和院判先後診過脈,都是神情黯然,搖了搖頭。

    朱厚照再控製不住淚水,跪倒在榻前,哭聲沙啞。

    “父皇!”

    弘治帝微微側頭,艱難道:“父皇見不到你大婚了。”

    “父皇!”

    “莫哭。”抹去朱厚照臉頰上的淚水,聲音中滿是不舍和遺憾,“父皇本想為你行冠禮。”

    話到一半,弘治帝的氣息更加微弱,聲音幾不可聞,強撐著氣息,叮囑道:“祖宗成法,依高皇帝遺典,祭用素,萬不可逾越!”

    “是。”

    “奉孝兩宮,束身自修……勤政愛民……親賢臣遠小人,重用輔國之臣,永保貞吉。”

    “兒臣遵訓。”

    用最後的力氣握住兒子的手,弘治帝硬聲道:“後宮不幹政,外戚不握權,切記!”

    “兒臣……遵旨!”

    退後半步,朱厚照哭著在禦榻前跪倒。

    “好……好……”

    嘴角牽起一抹淺笑,弘治帝終閉上雙眼,溘然長逝。

    “父皇!”

    朱厚照猛然撲上前,握住弘治帝尚餘溫熱的手,嘶聲痛哭。

    坤寧宮中,皇後乍聞悲訊,悲唿一聲衝出宮門。下台階時,不慎被長裙絆倒,金釵落地,頃刻花容失色,鬢發散亂。

    “娘娘!”

    “退開!”

    不顧泥土染裙,雨水沾身,張皇後撐著站起身,提起裙擺,再一次衝入雨中。

    為何連最後一麵也不願見她?

    為何?!

    穿過交泰殿,張皇後已沒了多少力氣。跌坐在地上,遙遙望著乾清宮,單手抓著紅褙霞帔,哭得錐心泣血。

    “娘娘!”

    宮人不敢硬拉,隻能彎腰立在皇後身側,勉強能擋住些風雨。

    得到消息,王太後和吳太妃先後趕至,看到痛哭的張皇後,亦是凝立雨中,泣不可仰。

    弘治十八年五月辛卯,午時三刻,天子大行。

    京城雷聲閃電大作,風號雨泣。

    俄而奉天門大開,數匹快馬疾馳而出。

    皇城內外寺廟道觀鍾鼓齊鳴,撞破雷音。

    聞鍾鼓之聲,百官皆驚。

    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的衙役冒雨巡城,著茶樓酒肆秦樓楚館不得宴飲歌舞。城中布莊俱收起豔色錦緞,捧出素綢麻布。

    鍾聲不停,伴著亙古的悠遠,十八年的弘治中興走到尾聲,大明王朝的另一個時代,終緩緩開啟。

    第四十章遺詔

    從詔獄到乾清宮,再從乾清宮到客棧,先後淋過兩場大雨,加上中途驚嚇,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迴到福來樓,楊瓚便覺一陣頭暈目眩,頭重腳輕,險些撞到迎上前來的夥計。

    “楊老爺這是怎麽了?”

    夥計被嚇了一跳,顧不得其他,忙上前兩步,扶著楊瓚進門。同時提高嗓門,道:“楊土小哥,楊老爺迴來了!”

    聽到喊聲,楊土噔噔噔從樓上跑下,穿著兩件外衫,仍不停打著哆嗦。

    “著涼了?”

    謝過夥計,楊瓚單臂撐著坐到桌旁,捏了捏額角,勉強笑道:“麻煩廚下熬兩碗薑湯。若是方便,再幫忙請個大夫。”

    “楊老爺,小的先扶您上樓。掌櫃的早有吩咐,薑湯一直在廚下備著,馬上就能送來。您先換身幹爽衣裳,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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