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民後撤,開墾的田畝便要荒廢,邊軍躲入土堡,無異助漲韃子氣焰,弱我軍心國威!”

    “無知!”

    “國賊!”

    爭執聲越來越大,隱隱帶上了火氣。

    楊瓚聽得皺眉。

    很顯然,認為當撤民讓地,燒枯草為隔帶的不隻嚴嵩,三十名庶吉士,小半都持此種觀點。

    王忠等人據理力爭,更舉出永樂朝太宗皇帝飲馬草原,驅逐瓦剌韃靼的實例,仍是無法徹底駁倒對方。

    連年天災,韃靼屢次犯境,燒殺搶掠,邊境連連告急。

    羈縻衛所名存實廢,邊軍兵額不足,募兵需向朝廷討糧討餉。戶部找上內閣,三位相公胡子頭發一把抓,連洪武年間的開中法都搬了出來。

    可就算恢複商屯,仍是治標不治本。

    糧餉實額發下,中途便要少去大半。餘下的,仍要被衛所官軍吃空餉。

    足額一千五百人的衛所,實際隻有七八百人。麵對占優勢兵力,機動性相當強的韃靼騎兵,勝麵實在不大。

    洪武年間,徐達常遇春能領兵馳騁草原,追得北元皇帝貴族滿世界逃命。

    永樂年間,瓦剌韃靼見到紅色鴛鴦戰襖,聽到明軍的號角都要抖三抖。

    明初,明軍騎兵能揮舞著狼牙棒在馬背馳騁,和韃靼瓦剌騎兵對捍而不落下風。如朱權等藩王更能光著膀子衝鋒陷陣,砍瓜切菜般殺個痛快。

    換成現在,別說上馬揮棒,能不能掄動都是個問題。

    試問,餓著肚子怎麽打仗?

    楊小舉人出身宣府,對邊軍的戰鬥力相當有發言權。

    不客氣點講,能打的著實能打。不能打的,三個捏在一起,遇上韃靼照樣歇菜。

    能擊退韃靼的衛所,多以募軍為主力。這也從另一個側麵證明,延續百年的衛所製度,已經開始馳廢。

    邊民後撤,聽起來可行。但長此以往,於國於民都是大患,實不可取。

    一步退,步步退。

    狼性貪婪,割肉飼狼不會換得感謝,隻會被視為軟弱,令其更加貪婪,欲壑難平。

    然以眼下情況,主戰者是一心為國,主張撤邊民入城垣者,未必就是賣國。

    正如燃起元末烽火的黃河水患,下令征調民夫的脫脫,絕對是王朝鐵杆,仍是好心辦壞

    事,揮筆斬斷了元朝不到百年的國祚。

    楊瓚入選弘文館,為皇太子講學,身份過於敏感。縱有千般思量,也不可能踹開房門,當麵和眾人爭辯。

    又聽了一會,楊瓚無聲歎息。

    翻來覆去,誰也說服不了誰。既不能參與其中,聽著也是鬧心。

    轉身行過拐角,徑直走向左側第二間值房。

    聽到敲門聲,一身青色官袍的謝丕從房中走出,見是楊瓚,頗有些驚訝。

    “季珪為何在此?”

    “謝兄。”楊瓚拱手行禮,道,“太子殿下已迴文華殿,小弟特來尋謝兄。”

    謝丕側身,請楊瓚入內。

    見桌上高堆一摞卷冊,另有抄錄到一半的書卷,楊瓚有些不好意思。

    “小弟打擾謝兄了。”

    謝丕搖搖頭,待書吏送上溫茶,望一眼窗外,微微歎息。

    “縱是季珪不在,我也是無心抄錄。季珪尋來,正好說話。”

    楊瓚入值弘文館,未時前都不在翰林院。

    謝丕卻是早早坐在值房,聽著這群庶吉士吵來吵去,吵個沒完沒了,頭大如鬥。

    “從早上就開始吵。”謝丕坐到楊瓚對麵,難得出口抱怨,“朝中諸公都無法下決議之事,吵得出正道來嗎?”

    “對此事,謝相公可有想法?”

    謝丕止住楊瓚的話,站起身,見窗外並無書吏行過,方道:“家父亦是難以決斷。前些時日,巡撫都禦史楊一清上奏,請朝廷重設狹西靈武監之武安苑,啟用牧軍。同時彈劾了不下三名邊將,朝中吵得更厲害。”

    楊瓚沉默。

    牧軍之事他不了解,對邊將的處置絕不會輕。

    “內閣現下也不好決斷。開中法尚未重啟,靈州之圍雖解,韃靼仍未退迴草原,怕是到六月都不會消停。”

    謝丕一邊說,一邊留意著值房外的動靜。聞吵嚷聲漸小,同楊瓚相視一笑,大概是劉學士出麵了。

    侍讀侍講品階不夠,張學士在文華殿,能壓住這群庶吉士的隻有劉機。

    “入六部觀政多日,下月將要授官,如此吵嚷,實是不成體統。”

    事實證明,謝丕還是將同年們想得太過“君子”。

    劉機之所以出麵,全因書吏來報,三十名庶吉士分作兩派,爭執不出結果,幹脆動起手來。筆墨紙

    硯齊飛不說,如王忠般悍勇,掄拳頭不過癮,圓凳都舉了起來。

    “鬧得不成樣子,您老還是去看看吧!”

    這般英勇無畏的庶吉士,實在是少見,必是六科給事中的最佳人選。

    楊瓚和謝丕未見其景,自然不曉得傷的都是誰,更不知道嚴嵩被王忠重點關照,兩眼烏青,額頭蹭下一層油皮,最後被抬出值房。

    兩人對坐飲茶,繼續談論北疆之事。

    “依賢弟之見,戰如何,撤民又如何?”

    斟酌片刻,楊瓚道:“若要戰,必要做好萬全準備。然北疆缺糧,馬苑荒廢,韃靼強悍,勝負委實難料。”

    謝丕微微皺眉。

    “韃靼貪婪,若行焚草鑄牆之策,必為其所趁,更將侵邊擾民,得寸進尺。”

    “謝兄。”楊瓚道,“瓚之意並非撤民。”

    “哦?”謝丕麵露不解。

    “於戰事,瓚不敢輕言,然有一比,謝兄尚可一聽。”

    “何比?”

    “瓚祖籍宣府,世居涿鹿。自天順成化至今,族人凡有餘力,必要增置祭田,翻修祠堂。”頓了頓,楊瓚繼續道,“自幼,瓚便聽父輩教導,祭田乃祖業,後代子孫萬不可舍。”

    話至此,謝丕終於了悟。

    “一家之地尚不可舍,一國之地又豈能輕棄?”

    “瓚知朝中諸公皆一心為國,然太祖高皇帝開國,驅北元於塞外,複我華夏地,重開大宋天。太宗皇帝遷都於北,言天子為國守門,何等壯懷豪情。”

    “楊賢弟……”

    “瓚不才,不敢言為國殺敵,卻知一個道理,北疆之地荒蕪,不生麥粟,然一草一木,一土一地,皆我大明先烈之業,豈可輕言棄之?”

    一番話並不慷慨激昂,語調也未升高半分,謝丕仍是覺得氣血上湧,澎湃之情洶湧於胸。

    “戰事如何,瓚不敢輕言。於邊民屯田,輸送糧秣倒有幾分見解。雖才蔽識淺,道出來,謝兄當可一哂。”

    話說完,楊瓚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庶吉士的爭執,他不能參與。這番話堵在心裏,卻是不吐不快。

    許久,值房內都沒有聲音。

    謝丕忽然端起茶盞,沒有忙著飲,平舉至麵前,正色道:“我敬賢弟。”

    楊瓚微一挑眉,同端起茶盞,口中則道:“

    小弟盞中已空。”

    好不好,先滿杯再言其他?

    反正茶水乃翰林院所出,無限量供應,謝兄何必小氣。

    謝丕繃著表情,隻嘴角一個勁的抽啊抽。

    兩息之後,終於沒忍住,砰的一聲放下杯盞,當麵破功。

    “好你個楊季珪!”

    謝修撰怒而拍案,眼中卻染上幾分笑意。

    書吏捧著卷冊行過,奇怪的轉過頭,今兒是什麽日子?庶吉士打群架,謝狀元都沾上了火氣?

    文華殿中,朱厚照苦苦捱過兩個時辰,總算送走張學士。

    推開紙筆,毫無形象的趴在桌上,頓覺慢腦袋都是之乎者也,煩躁得想要大喊幾聲。

    張永小心的瞅了兩眼,吩咐宮人送上點心,親自沏來香茶,巴望著太子殿下能消消火氣。

    好不容易哄得朱厚照眉眼舒展,卻發現穀大用和劉瑾都不見蹤影。

    “那兩個去哪了?”

    朝高鳳使了個眼色,張永退出殿外,找來一個小黃門,問道:“可見著了劉瑾和穀大用。”

    小黃門不敢隱瞞,忙道:“迴張公公的話,劉公公一刻前出了文華殿,穀公公得信,也跟了上去。”

    “你可知往哪去了?”

    “奴婢打眼瞧著,像是坤寧宮裏的錢女官來尋,劉公公才走的。穀公公跟在後邊,劉公公似不知曉。”

    坤寧宮?

    錢女官……錢蘭?

    張永雙眼微眯,也不說什麽,從袖子裏掏出一個荷包,裏麵裝的不是金銀,而是五六塊糖糕。

    “拿去和你兄弟分了吧,往後機靈著點,有風吹草動立刻報與咱家。”

    “謝張公公!”

    小黃門捧過荷包,歡天喜地的去了。

    淨身入宮不到兩年,能在文華殿掃地都是燒了高香。

    張永給他銀角子,轉眼就會被其他中官搶去,說不得還要留傷。不如這些糖糕,無需擔心被搶,還能給自己和兄弟甜甜嘴。

    又站了一會,張永細思小黃門方才的話,嘿嘿一笑。

    坤寧宮,錢蘭,劉瑾,穀大用。

    嘿!

    看來,姓穀的也恨上了姓劉的。

    上次司禮監沒能收拾了劉瑾,反讓他靠上了坤寧宮。八成是王公公的主意,透出劉瑾攀咬穀

    大用的話,不愁對方不恨他。

    皇後娘娘被天子下令閉門,見不著聖顏,這是想著法往太子身邊使力氣?

    張永袖著手,折身返迴殿中,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皇後久得帝寵,獨掌鳳印,親子又為皇太子,行事愈發張揚,沒了顧忌。

    現今看來,天子也不是事事能容。

    再者,皇後娘娘是不是忘了,宮裏還有位吳太妃?

    那位可是英宗欽點的憲宗皇後,出身將門,性格剛烈。敢打萬妃廷杖,更在冷宮中保全天子性命,最終熬死了先帝和萬妃,雖無實封,仍安享“太後”尊榮。

    越想越覺得劉瑾在自尋死路,張永一溜小跑著去見朱厚照,打算再添把柴。他和劉瑾有宿怨,就算不能一下將他按死,讓他失了太子的寵信也是好事。

    彼時,劉瑾正跪在坤寧宮裏,小心迴話。被問到太子講學的事,難免添油加醋,說了楊瓚幾句壞話。

    楊瓚不喜劉瑾,劉瑾也不喜楊瓚。

    直覺告訴劉瑾,不盡快想法扳倒楊瓚,倒黴的九成會是自己。畢竟,太子手邊的閑書,可都是他通過焦侍郎倒騰進宮的。

    “那個楊編修竟如此大膽?”

    “迴娘娘,不僅如此,奴婢還聽說……”

    “聽說什麽?”

    “那楊瓚頗得李相公賞識,對李郎中也頗為推崇。”

    又是姓李的!

    聽到劉瑾讒言,張皇後頓時怒上心頭。

    “你迴去傳本宮之言,告訴太子,那姓楊的不是好人,休要輕信!”

    “奴婢遵命。”

    劉瑾磕頭,心中卻在嘀咕,皇後娘娘當真是獨寵久了,做事不過腦子。暗中叫他來,卻要明著給太子傳話,這是生怕天子不知道?

    穀大用候在坤寧宮外,眼見著劉瑾進去,足有三刻沒出來,不由得暗暗冷笑。

    好你個劉瑾,咱家倒要看看,你怎麽死法!

    又過小半刻,劉瑾從坤寧宮裏出來。穀大用忙隱藏身形,狠狠盯了他一眼,尋另一條路返迴文華殿。

    張永和穀大用一起發力,朱厚照摔了茶盞,劉瑾被踹了窩心腳,直接在殿前跪著,不許起來。

    朱厚照坐在椅子上,滿臉陰沉。

    皇後是他親娘,可親娘也不能這麽幹!

    有事尋他,他還會

    不去?背地裏尋他身邊的太監,當他是什麽?!

    朱厚照生在皇家,兄弟早殤,弘治帝不會教他防備兄弟,卻不會漏下分封在各地的藩王。

    宮廷的隱私,後宮的詭計,成化年間的風雨,朱厚照也曉得一些。皇後的舉動,哪怕是為他“好”,也是犯了忌諱。

    朱厚照坐著生悶氣,抄手又丟出一隻茶盞。

    劉瑾趴跪在地,瑟瑟發抖,不敢出聲。

    乾清宮內,弘治帝得寧瑾迴報,臉上沒有怒色,隻有無盡的疲憊。

    “寧老伴,朕是不是做錯了?”

    “陛下……”

    “朕總想著,朕年輕時苦,她陪著朕一起苦,整日裏擔驚受怕,還要笑著寬朕的心。”

    迴憶起往日,弘治帝愈發感到疲憊。

    “朕念著她的好,每每心軟,放過……可她這是要做什麽?真要逼著朕不顧夫妻情分?”

    “陛下,娘娘許是擔心太子殿下。”

    “擔心?是啊,擔心。”

    弘治帝低暔兩聲,閉上雙眼。

    “喚扶老伴來,去坤寧宮傳朕口諭,皇後有恙,閉宮。錢蘭那奴婢,直接杖斃。”

    “奴婢遵命。”

    “鳳印暫收迴印綬監,內廷交由司禮監,內宮暫請吳太妃掌管。”

    “是。”

    口諭隻言皇後有恙閉宮,請吳太妃掌管內宮,卻沒有道明時日……

    寧瑾垂著頭,愈發不敢出聲。

    第二十九章風起

    一夜之間,內宮風雲變化。

    皇後鳳印被奪,身前女官被杖殺,坤寧宮宮門緊閉,由司禮監派人看守。更有中官傳旨壽寧侯府,非召不得入宮。

    “本以為伺候皇後娘娘最是穩妥,哪承想……”

    餘下的話,無人敢訴之於口,然卻清晰表明,坤寧宮中人心不穩,哪怕有品階的中官和女官,也多是惶惶不安,未知前路如何。

    消息傳到文華殿,太子並未如往昔一般,尋機向天子求情。問安之後便直入偏殿,候翰林院修撰謝丕講學。在天子麵前,一句話都沒多講。

    劉瑾在文華殿中跪了近四個時辰,一雙膝蓋險些跪廢掉。被帶到朱厚照麵前,當即聲淚俱下,哭成個淚人。

    “奴婢對殿下絕無二心,一心隻為著殿下……皇後娘娘召奴婢問

    話,給奴婢一萬個膽子,也不敢不去啊……殿下恕罪,奴婢再不敢了!”

    劉瑾一邊哭,一邊叩頭,額前滿是青紫,很快腫起。

    可憐兮兮的趴在地上,不忘咬牙發誓,他日得勢,必要將今日害他之人一一斬盡殺絕!

    最終,劉瑾哭得朱厚照心軟,命得以保住,也沒被趕出文華殿,卻再不如往日得寵。

    天子一道旨意,坤寧宮寥落,清寧宮被推到風口浪尖。

    經曆過成化年風雨的宮人都在思量,不曉得這位會做出些什麽動作。

    想當年,萬妃何等盛寵,何等的威風,仍是被這位打了廷杖。

    雖說也是萬妃自找,故意挑釁皇後,試圖引來天子的怒火。但恐怕她自己都沒能想到,這位平日裏不動聲色,看起來好欺負的皇後,竟然真的敢大動幹戈,行她廷杖!

    上了年紀的宮人中官,至今都記得那場廷杖。

    不可一世的萬宮人,被打板子也會涕淚交加,慘叫連連。打到後來,更是隻剩一口氣。什麽威風盛寵都不頂用。

    自那之後,宮裏的人方才知曉,英宗皇帝欽點吳氏,並非隻因其舅有救駕之功。

    隻可惜,成化帝為萬妃所迷,癡心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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