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當空,北風唿嘯。

    西院的大門一到晚上就會關起來,繼而從郡王府的後門走過,顧修坐在書房裏,偶爾抬眸看一眼窗外,他特意開了一條縫,可惜從日落到現在,已經有一個時辰了,李朝寧還沒有迴來。

    他單手執書,半晌都未翻過一頁。

    老管事還在身邊呱噪:“徐大人派人來說,高純誌原來家裏隻有一個老娘現如今也早死了,早幾年還有個妹子,那幾年天下不太平,也不知嫁了哪裏去,問不出來,也無從查起。”

    顧修皺眉:“嗬~”

    老管事低著頭:“那幾年戶貼都不全,亂著呢,就知道叫個二丫,這可去哪裏能查得到,高純誌認罪了,再問別個他也說不清楚,要老奴說啊,阿青落水和明月的事,應當是巧合。”

    他說出巧合這兩個字,抬頭看著顧修,後者目光冰冷,抿住了唇。

    老管事歎了口氣:“明日過堂再審,王爺可去旁聽,高純誌已經認罪,現在被大刑伺候得奄奄一息。若是失手掐死明月的話,如今又是自首才被人抓住,罪不至死。”

    男人啪地將書扔在桌子上麵,和他猜想的一樣,什麽都不會問出來。

    老管事不敢再言語,就站在他的身後。

    顧修拂袖起身,站在了窗前,北風吹在窗棱上麵,帶著沙粒嘩啦唿啦地響,院子裏已經有了輕輕的腳步聲,他伸手將窗更開了大些,女人腳步輕快,披著鬥篷正往這邊走過來。

    他遲疑片刻,快步到門前推開了房門。

    李朝寧一手提著燈籠,踏雪而來,顧修下了石階,兩個人都頓住了腳步。

    風吹過她的臉,她對他微微欠身。

    他目光淺淺:“身子可好些了?天寒地凍地還是多在房中休息。”

    朝寧點頭:“謝信陵君記掛,隻不過朝寧本就是山野村姑,金貴不得,無事。”

    顧修負手而立,完全沒有走開的意思:“李厚說,你進宮了?”

    她笑笑:“是的,燕京也來過了,寶兒也有了名姓,心願已了。父兄在世時候懸壺濟世,我想天下雖大,看山河雖亂,行千裏路,萬裏路,總也不枉在這世上過一遭,跟皇上請了願,討要了個牌子,明日便走。”

    說這話的時候,她眼裏似乎有一個漩渦,能給人吸進去。

    李朝寧眸色微亮,顧修怦然心動,不由勾唇,竟是對著她笑了。

    平時見他鮮少笑,此時她十分警醒:“笑什麽?”

    他揚著臉,看著空中明月:“趙國河東義,楚國鮑仙姑,以後我齊國也有裙釵女,揚名天下去。這樣的人,才還自稱是山野村姑,不可笑?”

    她輕咳一聲,直接忽略掉他的調侃之意:“蓮池的腿,堅持練習就好了,湯藥配方我已經告訴李厚了,每隔一段時間我也會過問的,問題不大。”

    李朝寧走過他的身邊,想了想又是站住了:“保重。”

    兩個人之間,說熟悉其實並不熟悉,可說陌生的話也並不陌生,也不知道從幾何起,說起話來總覺微妙。她抖了抖鬥篷,到底還是與他擦肩。

    顧修隻站在她的背後,自覺失言又失態,看著她的背影像是入了定一樣。

    他說的這些話,其實並不是他心底想說的,此時看著她加快的腳步,心涼如水。

    朝寧很快走遠,迴到西院,意外的是顧蓮池竟然在,他現在能拄著拐杖站起來,此時正和清止一起做著康複雙腿的動作,喜童在一旁吃著糕點,不時還舉起大拇指誇獎自己小主子一句。

    寶兒在旁乖巧地寫著字,說是要給爹爹寫一封書信。

    李朝寧脫下鬥篷,將燈籠掛在一旁。

    李厚連忙上前:“姑姑,真要走了?”

    她點頭,對孩子們笑笑:“嗯,明天晌午雇了馬車就走,都準備好了。”

    寶兒也抬頭:“娘,咱們去哪?”

    朝寧走過來摸了摸她的小臉:“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咱們慢慢地走,等到了那千裏之外,就能春暖花開了。”

    正說著話,身後咕咚一聲,顧蓮池失力,連人帶椅都倒了下去!

    喜童差點噎住,趕緊上前。

    寶兒也滑下椅子,兩步到了他的麵前,伸出雙手來,要抱他。

    剛才還扶著椅子對著她笑的人,此時一臉怒意,卻是推開了她兩手去:“李大夫哪裏去?我的腿還未醫好,這大冬天的要到哪裏去?再說你們能去哪?”

    喜童抱他起來,放在輪椅上麵,顧蓮池定定看著寶兒的笑臉,更是臉若冰霜。

    寶兒訕訕地拿了他的拐杖給他:“我和我娘要走啦,不愛在這園子裏圈著了,大江南北,我們想去哪就去哪,能去的地方多了去了!”

    朝寧也笑:“嗯,藥方我已經給了李厚,以後他在京中顧看著些,你多練練腿

    ,用不了半年,會好的。”

    顧蓮池抿唇:“什麽時候迴來?”

    她雙手過來捧他的小臉:“其實我很喜歡你,也很憐惜你,你和寶兒不一樣,你生在郡王府長在郡王府,從來金貴。明天就要走了,今天有兩句話希望你能記住,人在低處往上走,是步步高,人在高處時,是一不留神就會步步錯步步低,一念之間可保國安邦,一念之間可建功立業,一念之間也可不知進退落下馬來,你爹做事常常一意孤行,也常規勸著些。”

    顧蓮池定定看著她,仿若未聞。

    喜童在他身後嬉笑:“明天就走?就不能天暖了再走嗎?”

    朝寧搖了搖頭,迴頭收拾兩樣東西,李厚和清止都看著她,一時間竟是無人開口了,顧蓮池淡淡瞥了眼圍著母親轉的寶兒,更是氣急敗壞地自己轉了輪椅:“走,咱們迴去。”

    喜童推著他往出走,寶兒在後麵又追出來:“蓮池哥哥,你要走啦?”

    顧蓮池迴眸,可終究也在輪椅的顛簸中出了門去。

    朝寧抬頭看著他,李清止拄著拐杖撲了她的懷裏開始哭泣,李厚走到門前關好了房門,寶兒走了表姐麵前,想要安慰她幾句,清止反身又將她抱在了懷裏,表姐的眼淚,落在她的耳邊,原本沒有半分惆悵的寶兒,此時竟也覺感傷起來。

    李朝寧對侄女侄子萬千叮囑,隻寶兒早早睡了。

    一夜無夢,次日一早寶兒早早起了,她還惦記著那套金首飾,未還給鳳棲,前日她要表哥帶她去,李厚正是鬧情緒也不帶她去,她吃過早飯,隻叫母親等著她,一個人就跑了出來。李清止哭腫了眼,給她梳頭的時候,直說她沒良心,還連夜給寶兒的裙子上都檢查了一遍,有破的地方都補上了。出了郡王府門前,街上還沒有幾個人,她拿著長盒子,不敢快走。

    腳下都是冰雪,寶兒走得很慢,等她走了將軍府的門前,隻見大門緊閉。

    側門也是虛掩著,小姑娘走上前去,左右看看,並沒有人。

    石階上的雪已經打掃得幹幹淨淨了,她想了想上前敲門,不多一會兒,出來個小廝,探出頭看著她:“你找誰?”

    寶兒笑笑:“我找鳳棲,李鳳棲。”

    此時的鳳棲早已改名為常鳳棲了,而且一個看門的小廝怎麽知道他的名姓,上下看了寶兒一眼,連忙關上了門:“找錯人了!我們將軍府沒什麽鳳西鳳東的!”

    側門咣地一聲關上了

    ,寶兒無法,隻得在門前等待,看看會不會有什麽人從郡王府裏出來,說來也巧,也就一刻鍾的時間,遠遠的一輛馬車行了過來,她抬頭看見,好奇地張望。

    想了想又怕給鳳棲惹麻煩,就刻意往旁邊站站,躲了大柱子的後麵。

    常遠山從車上下來,早就看見她了。

    他拄著拐杖,站在了車下。

    小姑娘忍不住探出頭來,露出圓圓的臉來。

    她穿著青布棉袍,盤扣邊隻有少許的刺繡裝飾,顯得整個人都圓圓的。

    這孩子眉眼間不比鳳棲漂亮,但眼睛長得更有他的神韻,已經有兩三個月沒見過她了,他不叫人跟著,上前兩步,扯了扯唇,對她招手:“來,寶兒,來,到……到這來。”

    寶兒眨巴著眼睛,見是他猶豫一下,蹬蹬蹬跑了過去。

    麵前的男人消瘦不少,他的兩條腿至今也並未痊愈,見她過來,臉色溫柔:“你娘知道你來這嗎?來找爹爹嗎?”

    寶兒搖頭,繼而又點頭:“我找鳳棲的,有東西要還給他。”

    她兩個小辮子上麵,別無一物,半點飾品都沒有,常遠山看在眼裏,更覺愧疚:“鳳棲不在,懷信……哦就是你小弟弟體弱多病,孩子們都跟著老太太去廟上祈福去了,走吧,我帶你進去。”

    他來牽她的手,寶兒卻是後退了一步:“我不去。”

    她拿了長盒遞到他的手上:“那大叔幫我把這個還給鳳棲,跟他說一聲,我走了,我和我娘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說不定什麽時候迴來。”

    常遠山聞言皺眉:“我是你爹,不是大叔,再說你和娘要去哪裏?我怎麽沒有聽說?”

    寶兒鄭重其事瞪眼:“不是,我有爹了!我爹是我十三叔變的,我娘說以後見了你可以叫大叔的,我叫林寶錚,是鐵骨錚錚的錚,珍寶的寶,鳳棲迴來別忘記了告訴他,他讓我不說出去的秘密我沒有說,叫他好好活,以後我迴來看他。”

    正說著話,一輛馬車緩緩駛了過來。

    李朝寧到底不放心寶兒來常家,過來接她。

    她掀開窗簾,揚聲叫了一聲:“寶兒,我們該走了。”

    寶兒忙對常遠山揮手,蹬蹬蹬跑了過來,男人迴頭,可不等他走上前來,朝寧已經放下了窗簾,寶兒上了車,馬車又駛離了去。他腿腳不好自然追不上,氣得扔了拐杖,到底喊出一聲朝寧來,可茫茫天地當中,連個迴

    音也沒有。

    寶兒上了馬車,發現車上裝了很多東西,她扒著車窗一看,已經是往大街上去了,頓時急了:“娘,這就走嗎?我還沒跟表姐表哥說一聲呢,表姐會不會哭啊!”

    朝寧摸了摸她的小臉,輕笑出聲:“你表姐說見了你怕你哭,不送了。”

    寶兒扁著嘴,隻管扒著車窗:“可我也沒和蓮池哥哥說啊,而且我也沒見到鳳棲,就這麽走了,他們會不會很快就把我忘了呀!”

    女人靠坐在車壁上,將手爐遞給她:“肯定會的呀,小孩子能記住什麽呢,就是你時間長了,也會把他們忘了的。”

    寶兒又開心起來:“那就好,省得我不在,想起我他們傷心。”

    她放下窗簾,抱著手爐倚靠了母親的身邊。

    車一動,一個小包滾落下來,朝寧疑惑地拿起來看,卻是從未見的綢緞新包。打開一看,隨著馬車的顛簸,一個眼熟的雙麵人偶就掉了出來,青布的衣裙和寶兒身上棉袍十分應景,包裏還有幾樣玩具,寶兒探頭,啊地一聲:“這不是蓮池哥哥的東西嗎?”

    朝寧想起臨行前,喜童探頭探腦的模樣,想必是偷偷放的。

    寶兒拿過青布人偶來,將笑臉麵對娘親,也是笑了:“哥哥送我的嗎?”

    朝寧點頭,也不由輕笑。

    馬車行得不快,很穩。

    過了南大街,車夫忽然急急拉住韁繩,吆喝了一聲,母女二人都差點摔倒,扶住了。

    李朝寧掀開窗簾探頭看去,唿嘯的風中,男人騎馬攔在車前,此時飛身下馬,提著一把小小的鐵铩奔著她走了過來,顧修華服美冠,冷峻的臉上帶了一絲的急色,到了窗前,一提鐵铩:“給寶兒的。”

    他本來是去府衙旁聽,堂審未完就再忍不住衝了出來。

    實在找不到理由,迴去拿了鐵铩這才追了來,此時看著朝寧淡然的眉眼,一時間又哽住了一般。

    朝寧說了聲多謝,叫車夫綁著放了車上,抬眸看著他,抿住了唇。

    不得不說,顧修從各個方麵,都是一個令女人趨之若鶩的男人,也難怪有人放不下。

    四目相對,她便笑了:“李厚和清止就勞煩管事幫忙照看照看,什麽時間見到林大哥了,也跟他說一聲,我說的那話也是當時病糊塗了,叫他別放在心上。”

    男人伸手扶住車身,目光灼灼。

    這個時候,寶

    兒從母親的懷裏探出頭來,也看著他:“謝謝大叔,這個鐵铩跟我爹的一樣嗎?”

    顧修聽見她叫爹,如夢初醒。

    他後退兩步,牽住了馬兒韁繩:“據我對十三的了解,他並非無動於衷,男人先立業再成家,既然有這種想法,他應當是答應了的,隻不過臉皮薄,一時說不出口。”

    女人搖了搖頭,對他揮手告別。

    馬兒不耐地刨著蹄子,顧修再不猶豫踩住腳蹬,飛身上馬。

    朝寧也是放下了窗簾,仔細掩嚴實了,他高高在上,低眸看著馬車,終究是再未開口。

    片刻,男人騎馬離去,凜冽的北風送著李朝寧母女,就這麽出了燕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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