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迴憶過無數次那時的場景,但真正用眼睛旁觀,還是第一次。步承弼不是他想象中青麵獠牙的惡鬼,他自己卻像是一隻愚蠢又弱小的豬玀,懦弱的哭泣聲恰如家禽待宰時的哀嚎。樂鹿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垂下頭,將事先一瓶備好紅色液體滴入鏡中的水麵上。隨著師詔的血液匯入軒轅鏡之中,沉靜的鏡麵重新開始波動。她的時間線與步承弼的時間線有很長很長的交匯時間。無數迴憶向後飛逝,直到他們之間交匯的最後一刻。女修笑著與一眾同門揮別,又恭敬地與師父道別。她此番離山是為了奉命前去姑媱山查一樁秘案,與師父的信人——那名剛剛上位的姑媱城主交接。城主名喚步沉淵,在他的百般勸誘下,女修喝了一杯當地盛產的醴泉春,沉酣地睡了過去。樂鹿注視著鏡中的她,然後又向鏡中滴入一滴清水。那滴水是在他在姑媱城的地底陣法附近搜集、精煉得來,已經經過了無數次試驗的證明。畫麵變得極為昏暗,正如人之沉入夢鄉。當軒轅鏡趨於黑暗之時,上空中的睚眥鞭猛然劃破金焰,鞭風驅散了熱浪,視野變得明淨了許多。比武台邊,師詔仰頭注視著步承弼,步承弼也在這短暫的一瞬間看清了她的臉。步承弼冷哼一聲,心道果然如此。——這不孝弟子,果然來壞他的事了。在仙盟大比前,師詔肯定便已經與浮玉水榭重建聯絡,師陵此番前來,定是來與他清算此事的。他腦海中飛速劃過各種念頭,思索著如何推諉責任,說一切都是“誤會”、“陰謀”或者“識人不清”,如何殺人滅口,或者用師詔的命製住師陵……重中之重,還是要維持聲譽。若是他表現得像個失而複得、愛徒如命的師父,甚至還能博得更多美名。步承弼臉上笑意更盛,似乎已經看到了那一刻的到來。直到他眼珠微移,看到了軒轅鏡,以及它反射出的數十張相同的畫麵。步承弼目眥欲裂。睚眥鞭夾雜著滔天怒火,驟然向軒轅鏡甩出!一道金影劃過,金焰蝶翼抽長分割成無數觸須,均勻地抵擋住睚眥鞭的力道。霍唯懸空立於步承弼與軒轅鏡之間,如一道堅不可摧的壁壘般隔開二者。“戲還未完。”他沉聲道,“我不會允許你退場。”軒轅鏡中。姑媱城地底,當師詔再次蘇醒時,已經手腳被縛,躺在了紛繁複雜的法陣之中。她意識模糊,全身靈氣順著陣法流失。“你……”她嗓音微弱,“師父被騙了。”步沉淵一副文雅書生的打扮,搖著文人扇道:“家主把你送給我當‘絕天滅地陣’的靈氣來源了。修士的靈氣取之不竭——就叫你‘極品靈石’如何?”他見她一片茫然,道:“還不明白麽?被騙的從來都隻有你。”師詔愕然地瞪著步沉淵的臉,隱約覺得那張臉與師父有些相似。但她的神情,被步沉淵誤解成了高傲。他一腳踹向她的臉,怒道:“你不過是投了好胎,憑什麽用這種眼神看我?!”毛皮鞋跟裏沉了鐵,狠狠在她手上碾壓,“你不是高高在上的仙修麽,怎麽,被廢人踩在腳底的感覺如何?”“師父……”她泫然欲泣。“閉嘴,你不配叫家主師父。一個別家的雜種,又怎麽比得過步氏一族的天命血脈……”說到此處時,步沉淵忽然一頓,緘了口,岔開話題道:“等著罷,要不了多久,凡人也可以長生,也可以擁有不死之軀,而這一切,都是家主的功勞。”他從歇斯底裏的狀態恢複了平時的文雅,平靜道:“而你,修行百年,也隻能成為我們的餌料。”好戲落幕,步沉淵的最後一句話仍然迴蕩在皋塗山中所有仙修的耳中。什麽叫仙修成為餌料?什麽叫凡人可以長生?若說步承弼毒害同門師弟、徒弟之事,不過是道德有損,禍起蕭牆,而這段迴憶所暴露出來的業火,已經蔓延出了牆壁,牽涉到在場所有人的利害關係。有一名馭獸師顫聲開口:“前些月,我的妖獸告訴我,姑媱山離奇地死了很多獸族,還有極少的走獸直接開了靈智,數日間成妖入魔。”他們都對姑媱山之事有所耳聞,但自打浮玉水榭散布出消息之後,仿佛又被其他什麽勢力壓了下去,聽到的大多是傳言,少有確鑿之辭。另一個膽大的仙修道:“說是與魂魄之學有關,恐怕就是步宗……步承弼設計的。”他頓了頓,朗聲問道:“師詔姑娘,這些年都苦了你。有關這事,你都知道些什麽?”師詔道:“這就是我對那裏的全部迴憶,直到數月前,步琛師弟、冥蝶劍和偃師摧毀城主府,我才清醒過來。”她一邊說著,一邊不由自主地捕捉到了步琛的身影。高大憨厚的仙修仿佛在頃刻間變了個人,蒼白的臉上嵌著兩圈血紅的眼眶,好像對方才那些情景全然不信,探究地盯著她,沉緩地搖頭。這不是真的。步琛想說。這不是真的,對嗎?“事實確如所言。”師詔凝視著他,如是說道。卻在此時,上空中轟然爆響再次炸裂,伴隨著一陣令人牙酸的破裂聲。眾人抬頭一看,隻見那層由水驚蟄布下的內層防禦屏障,已經出現了白色裂痕。如果他再擊破玃如的外層防禦屏障的話,所有仙修便會與步承弼直接交鋒!步承弼所擁有的,是許多修士無法想象的毀滅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