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記憶本能地想安慰主人,他忽而想起了不久前師兄喂酒那一幕,想起了他溫和而又認真的神情。桃粉色逐漸取代了蒼白,他麵上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笑意餘韻悠遠,恰如酒香。霍唯帶著那份悸動走出深巷,走到明媚的春暉之下。他抬眸望向天海一色閣的位置,再次確認了那股聯係,然後步入了人群中。忽而,他下|身一沉,垂首便見一個小少年徑直撞在他身上,手中抓著的糖人正巧糊在他胯部的衣擺正中。霍唯臉色驟黑,好心情飛了個徹底。那小少年猶傻乎乎地還沒弄懂發生了什麽,霍唯餘光一閃,猛地扯起小少年的前襟,帶著他向後飛撤三步。緊接著,一架馬車唿嘯而過,馬蹄刮起的風撩起小少年的衣擺,吹得他魂飛魄散。獲救之後,他終於反應過來,看了看黏在霍唯胯間的糖人,哇哇大哭:“嗚,你還我糖人——!”霍唯抽了抽嘴角,簡直想把這臭屁孩子塞迴馬蹄底下。他轉身欲走,待看清那小少年時,忽地一頓。那小少年大概十三四歲的年紀,相貌秀氣可愛,尚有嬰兒肥的臉上還粘著糖水兒的汙跡。但這些都不在霍唯的注意範圍內。他隻看到,小少年有一雙琥珀色的漂亮眼睛。像極了穆清嘉的眸子。小少年還正淚眼模糊地擦鼻子,忽覺黑雲壓頂,一張染著桂香的手帕落在他腦殼上。“擦擦。”頭頂那尊兇神惡煞的大佛說道,“給你再買一隻。——如果不遠的話。”小少年破涕為笑:“嗯!”糖人吃了一半,又有人給他新的,怎麽想都是賺了。於是一大一小走在街上,小少年屁顛屁顛地跑在前麵,霍唯則抱臂跟在他身後。慘死在他□□的糖人兒已被符咒洗了個幹淨,又被他的體溫蒸幹,沒了影子。糖人兒鋪子的確不遠,不多會兒便見一老叟蹲坐在通衢旁的石階上,身後一柄擔子伴燒炭火的熬糖鍋,身前一隻木箱,木箱上插著三五支各式糖人兒。“再來一隻大老虎!”小少年興高采烈地指了指霍唯,“他給我付錢!”老叟才注意到霍唯的存在,她“噯”了聲,擺上大理石板,又放好竹簽舀起糖稀,手腕千迴百轉,須臾間便畫就一隻銅鈴眼兒的斑紋大蟲。她手腕沉穩輕靈,全然不似一個六七十的老叟,倒像是劍修練劍、法修畫符、煉器師煉器。“厲害吧!”小少年也不知道在自豪什麽。霍唯懶得理他,倒是老叟道:“我畫了一輩子,熟能生巧罷了。做什麽做上一輩子,都能這麽熟練。孩兒,你可得學著咯!”霍唯心道,由此看來,街邊畫糖人的道理,本質上和練劍無甚不同。他起了幾分興趣,心中一動,忽道:“可以為我畫一個人麽?”“沒有我畫不出來的。”老叟問道,“公子可否描述一下他的姿態相貌?”穆清嘉是什麽樣的?這倒難住了他。他們曾一起度過了二十三年的歲月,不,應該是七十三年。五十年前,穆清嘉的時間停止了,霍唯自己的卻還在繼續。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他長久地注視著他,從隻是一截樹杈開始,然後在他的指間雕摩下,又緩慢地有了熟悉的人類形貌。那時他就篤信自己了解穆清嘉的所有模樣。但現在要他用言語形容,霍唯一再琢磨,卻難以描繪出那人的樣子。“他是……”霍唯醞釀一番,道:“頑劣、愛欺負人,喜歡惹人生氣也愛粘人。”他想了想又補充道:“還是個胡濫溫柔的人渣。”“後生啊。”畫糖人的老叟笑得直不起腰,“你這說的,是十惡不赦的仇人,還是屋裏藏的俏冤家?”“我倒是覺得像話本裏的狐狸精。”旁邊的小少年添油加醋道。霍唯感覺自己的語言能力被凡人嘲笑了,他臉上有些掛不住,奈何腦子裏一團亂麻,實在找不出什麽詞能概括心裏頭那人。“都是。”他隻好鬱鬱道。老叟笑完了,問道:“就簡單說罷。她好不好看?”“……嗯。”“那就好說了。”老叟笑著應承下來,又舀起一勺糖稀,不緊不慢地倒出。糖稀牽出漂亮的琥珀色糖絲,重疊交錯,難舍難分。倒映在霍唯的眸中,便是千般思緒,糾纏難斷。“好了。”玄衣男子一怔,仔細看向那扁扁的糖人兒。那是個千嬌百媚的姑娘家,一對俏生生的狐耳,翹起的臀後搖著毛茸茸的尾巴,一副撩人春情。這好像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