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州府通往洮關的官道上,一匹黑馬飛快略過,濺起數朵巨大的水花。神色冷峻的青年騎馬揚鞭,他頭上戴著鬥笠,一身黑色勁裝被雨水打濕緊緊貼在身上。

    官道越來越窄,漸漸兩側群山林立,忽然從泥濘的地上彈出一根絆馬索來,這絆馬索出現的時機太過險惡,駿馬沒能越過,嘶鳴一聲轟然倒地!那黑衣勁裝青年卻神色冷峻,在馬倒之時已飛身撲出,在地上滾了兩滾,停在數丈之外!

    兩側樹林裏竄出幾個蒙麵黑衣人,把青年圍在中間,一時卻不動作。

    蕭綏緩緩扯下頭上鬥笠,普通至極的臉上竟現出一抹古怪奇異的笑意,他握住自己腰間佩刀,拔了出來,雪亮的侍衛佩刀在雨簾中被敲得發出數聲悶響。

    “我很久沒殺人了。”

    相思一早把鋪裏的事都與崔錦城交代了,想到韶州府或許會亂,於是告訴崔錦城,若是真的亂起來,要早早把鋪子關了,放夥計們去避難。

    病舍裏依舊忙碌,相思進去找了一圈,也沒見到溫雲卿,後來尋到個忍冬閣的人一問,才知他今日沒來,相思於是又迴了藥鋪裏去。中午隨便吃了一口,她便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晚上就坐船迴雲州府去。

    下午又去一趟病舍,溫雲卿依舊沒去,相思於是就準備迴鋪裏好生吃一頓,然後夾著小包兒迴家去。

    馬車駛到城門附近的時候,相思忽看見官道上黑壓壓一群人正冒雨往這邊走,下一刻,她慌忙大叫:“快進城!快快!”

    車夫也看見那黑壓壓的人群,狠狠抽了兩鞭,馬車逃命一般進了城。

    那城門上的守軍也見了遠處的情況,心知不妙,連忙關了城門,又吹響軍角,召集其他守軍。

    韶州府裏也下了幾日雨,一連幾日街上都沒有行人,誰知這軍角一響,百姓們都衝到街上,想看看到底出了什麽事,於是相思的馬車便被堵住,一時竟然過不去。

    相思下了馬車,讓那車夫先迴鋪裏告訴崔錦城這消息,自己卻往連升客棧的方向跑去。

    她從人群裏穿過,在街巷裏穿行,終於跑到連升客棧門口。這裏離城門很遠,雖也聽見軍角,卻沒人出門來看,相思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抬步就往客棧裏跑,大堂裏坐滿了人,有認識相思的,想要和她說話,她也沒理,直奔二樓去了。

    走廊盡頭最後一間房,相思敲了敲門,屋裏沒人說話。

    相思又敲了敲門。

    “是叔叔嗎?”溫雲卿的聲音有些沙啞。

    “是我。”相思悶聲應了。

    屋裏沉寂片刻,傳出一些細微的響動,然後腳步聲漸漸來到門邊,停住。相思屏息,良久,房門緩緩打開。

    溫雲卿肩上披著一件長衫,神色倦怠,看見門口站著的相思,一愣。

    她麵色有些蒼白,額錢的碎發緊緊貼在頰邊,身上的衣衫也已濕透,此刻正往地上滴水。

    “潁州府的難民來了!”

    溫雲卿卻似乎並不如何驚訝,把相思拉進屋裏,然後去櫃子裏翻找。

    “難民來了,好多難民!”相思聲音有些顫抖。

    溫雲卿蹲在櫃子裏翻找著什麽,似乎並沒聽見相思說話,好一會兒,他才起身,手裏捧著一套淡青夏衫,遞給相思:“換上幹衣服,不然要生病的。”

    “可是他們要進城了啊!”相思也不去接那衣服,隻重複著這句話。

    溫雲卿歎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溫言道:“他們一時還進不來,你先去換了衣服。”

    相思的心跳得厲害,驚慌失措地看著溫雲卿,無助得如同一隻小兔子,溫雲卿便軟了心腸,哄道:“先換了衣服好不好?”

    相思嘴一癟,眼睛也紅了:“城門關了,出不去了!”

    溫雲卿也是心寬,此時竟還笑得出,又摸了摸她的頭:“晚上我送你出去。”

    於是相思抱著那一套衣衫去了屏風後麵,窸窸窣窣脫了濕衣服,又窸窸窣窣穿上了幹衣服,然後從屏風後邁著小步走出來。這身衣服實在有些大,袖子遮住了相思的手,因肩膀太寬,領子也被墜得歪歪扭扭,得虧有一條腰帶束著,不然相思和那台上唱戲的也沒甚分別。

    溫雲卿無奈搖搖頭,見相思依舊有些惶恐,便給她倒了一杯茶,道:“這麽多災民都奔著韶州府來了,肯定有人帶頭,若說造反倒也未必,但既然有人帶頭煽動,民亂倒是遲早的事。”

    “那怎麽辦?”

    “城外病舍裏都是瘴瘧病人,災民民應該不敢往病舍去,多半是想進城裏來。”溫雲卿想了想,正要開口說話,忽聽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不多時進來個青年大夫。

    “城外那些災民是從潁州府來的,也不知從哪裏得來的消息,說是韶州府要給他們發救災糧,這下全都堵在城門口要糧食!”

    “馮尚書還沒有露麵嗎?”

    那青年一愣,隨即搖搖頭:“還沒。”

    “知州大人呢?”

    “李大人想開城門,被城門守軍統領攔住了。”

    “王堂主還在城外病舍沒迴來嗎?”

    那青年點點頭:“應該是沒迴城裏。”

    溫雲卿沉吟片刻,對那青年道:“韶州府要亂了,閣裏的人若有願意留下的就留下,若是想走,今晚就都趁夜色從東北小門出城去吧。”

    “閣主……你……”

    “我再等兩日。”溫雲卿這話說得極為平淡,那青年宿知他的性子,便也不再多言。

    青年走後,溫雲卿看向相思蒼白青稚的小臉兒,道:“你今晚也出城去,在渡口坐船,直接迴雲州府。”

    相思不再反駁,隻是瞪眼盯著他,氣鼓鼓道:“你還不走嗎?”

    屋外的雨聲混著人聲傳進屋裏來,嘈雜紛亂,屋裏的小爐上水開了,壺嘴冒出成團的白氣。

    “我是個將死之人。”溫雲卿輕輕說出這句話,起身推開了窗子,夾著雨絲的風猛地灌了進來,把他的衣衫吹得鼓鼓的。

    他立在窗前,微微仰頭看向雨幕裏,看向遠處濃黑如墨的山巒,然後說:“我來到世間近二十年,並未體會到生而為人的快意,隻覺浮生若寄,辛苦幾多,我不能如常人一般做想做之事,不能奔跑,不能大悲,亦不能大喜,分明還是個少年人,卻如老朽一般遲緩,這樣的一生,似乎也沒什麽意思。”

    相思心中生出些苦澀,張嘴欲言,卻發現嘴也是苦的,於是隻一瞬不瞬盯著溫雲卿佇立風中的背影。

    這時,男子輕笑了一聲,手拍了拍窗欞:“我很羨慕你呀!能做想做的事,能去想去的地方,能有很多的樂趣,這才是人生該有的吧,不似我,全是灰白。”

    “說不定……說不定你的病還有治呢?”相思囁嚅道。

    “我自小習醫道,過目不忘,又有眾多名醫指導,這世間比我精通醫道的人不超三人,我若都救不了自己,誰又能救呢。”這話本應是驕矜之詞,但由溫雲卿口中說出,竟全無此感。

    相思於是沉默,因為她雖有一個法子,那法子如今卻行不通,也不知日後能不能行得通。

    “那……你是要在這裏等死麽?”

    站在窗前的溫雲卿忽然轉過身來,含笑看著相思,搖搖頭:“不是等死,是救人。”

    “你

    來韶州府之前,就這麽想了吧。”相思悶聲道。

    “我一生碌碌,若死得其所,不也很好嗎?”

    相思沉默,再沉默,然後猛然跳起:“好個屁啊!”

    城外,黑壓壓的人群聚集在城牆下。官兵統領滿麵愁容,雨水砸在他的鐵甲上,濺出一朵朵水花。

    “告示上說韶州府要給我們發賑災糧啊!怎麽不開城門啊!”下麵有人喊。

    這一聲喊,便又有許多人跟著讚同。

    “就是啊!我們走了好幾天,都要餓死了!多少發些糧食啊!”

    “大爺發點糧食吧!救命啊!救救我們吧!”

    城牆雖高,下麵亂糟糟的唿喊聲卻還是傳了上來,官兵統領皺眉,黝黑的臉上十分凝重,轉頭問旁邊的小兵:“知州大人什麽時候放糧?”

    那小兵也從沒見過眼前這陣仗,咽了口唾沫:“咱們老爺的意思是現在就開門放糧,但那病了好幾日的撫災官卻忽然出現,說這糧不能放,否則韶州府也要鬧饑荒的,兩下爭將起來,現在還沒個結果。”

    官兵統領揉了揉發痛的眉心,咒罵了一句,又去巡城。。

    韶州府的官家糧倉裏,氣氛略有些緊張,身著朱紅補服的馮尚書在屬下剛搬來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下巴微抬,睥著李知州:“你想開倉放糧,你知不知道這是朝廷撥給軍隊的軍糧?擅動軍糧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這些日子,李知州日日去驛館求見,馮尚書隻一味不見,今日李知州不想見他,他偏自己跑出來了,李知州吃了這幾日的閉門羹,又兼心中且急且怒,也不管眼前這京官兒是什麽來頭,眼睛一瞪:“城外那麽多災民,若不發糧食,豈不是要餓死?若是這些災民鬧將起來,就不是動用些軍糧能打發的了!”

    馮尚書倚仗自己是京裏來的,背後又有貴人撐腰,本是做了要好好教訓李知州的準備,哪知被李知州一句頂了迴來,於是一張老臉憋得發紫,哼了一聲,咬牙斥道:“婦人之仁!你若是發了糧食,那些刁民更不肯走,非要賴上韶州府不可!到時糧食發光了,聞風而來的災民越來越多,我看你還能怎麽辦!”

    “那是下官該擔心的,大人你還是繼續在驛館裏養病吧!若是事後朝廷怪罪下來,也是我一人承擔,絕不牽累您!”

    “你!你反了不成!”馮尚書眼中閃過一抹狠辣之色,今日說什麽也不能放糧出去,不然大事難成。他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屬下

    ,那人竟猛地關上了門,把裏麵和外麵隔絕開來。

    李知州一愣,隨即隻覺脖子一疼,眼前一黑,摔在地上。

    “把他綁好藏起來,讓外麵的人行動!”

    “是!”

    大雨還沒停,城牆下的災民漸漸騷動起來,崔老爹看了看城牆一角才掛起的黑色角旗,眼睛微眯,轉身看向被他引來韶州府的數千災民,大聲喊道:“韶州當官兒的這是不想讓咱們進城啊!朝廷發下來的救災糧都被他們扣下了!一口也不肯發給咱們啊!”

    人群中一陣騷亂:“那可怎麽辦!咱們可沒有力氣走迴潁州府去了!即便迴去也是餓死!”

    “怎麽辦!這天殺的狗官!”

    崔老爹擺擺手,人群漸漸安靜下來,一個個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仿佛他是希望,他就是活命的糧食。

    “咱們衝進去,搶糧倉,殺了那狗官,能活命就是最重要的!”

    一片寂靜,殺府官,搶官糧,這是殺頭的大罪啊。

    “衝進去!搶糧食!”人群中忽然有個人啞著嗓子喊。

    “衝進去!大家一起去!咱們這麽多人,他們根本管不了!”人群中又有人咬牙狠道。

    “咱們去搶官府的糧食!”

    “……”

    越來越多的人讚同這個想法,然後他們抬頭看向城門的官兵,眼中閃著嗜血而饑渴的幽光。

    城牆上,官兵統領怔怔看著這一幕,隻覺背後寒毛倒起。他沒有注意到正緩緩向他靠近的陌生小兵,和小兵手中的利刃。

    “噗!”利刃從官兵統領的脖後刺入,穿透了他的喉嚨,喉嚨上“咕嚕咕嚕”湧出血水來。

    城門下的災民發出驚唿,崔老爹高喊:“看!連狗官的兵卒都看不下去了,來幫咱們了!”

    災民中爆發出歡快的高喊,而那守兵統領的身體,也隨著利刃的拔出而從城牆上摔了下來,狠狠摔在災民中間。

    又是一陣驚唿高喊,然後城門緩緩打開了一條縫隙。

    “城門開了!進城了!”

    “快進城啊!”

    “搶糧食去!”

    “殺狗官!”

    數千黑壓壓的災民擁進城去,因人數眾多,竟把玄鐵的城門擠掉了半扇。

    “哐當!”

    城門倒在滿是雨水的地上,接著被成百上千洪

    水一般湧進的人踩在腳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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