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府的日子平和而安寧,冬吃肥鴨,春吃筍,夏吃冰碗,秋泡溫泉,一眨眼就是三年。

    今年冬兒,雲州府破天荒地下了幾場大雪,雲州府百姓往年哪裏見過這般景象,都歡喜的出門觀雪,隻是雪後天寒,許多穿少了的百姓便害了傷寒,一時雲州府的醫館“病客”盈門,若忽略病患們期期艾艾的呻|吟聲,倒也覺得這景象頗為熱鬧。

    一條並不寬敞的小巷兩側,站滿了前來看病的百姓,隊伍的盡頭是個破破爛爛的兩開木門,門框上吊著個匾額,隻寫了兩個字:醫館。

    雲州府夏季雨水多,也不知是過了幾個冬夏,這匾額竟被腐蝕得黑一塊綠一塊,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匾額上麵還掛著兩朵已經風幹的蘑菇……想來是夏日長出,主人也不曾管的緣故。

    雖這院子有些破敗,位置又十分不起眼,裏麵住的卻是鼎鼎有名的戚寒水先生,他不僅是外傷的行家,治內病也是手到病除,且診金不貴,吃他一副藥便有療效。

    豆腐坊的王二娘身材微胖,平日鮮少生病,卻因這幾場雪,也害了風寒,本想喝點薑湯扛過去,奈何這風寒越來越重,隻得咬牙拿出些銀錢瞧病。她雙手抄在棉襖袖裏,縮著脖子,身上一陣冷一陣熱,不時打個噴嚏,隻覺得這隊伍實在挪動得太慢。

    好容易終於挪到了院門口,往裏一瞧,卻唬了一跳。隻見院兒裏搭了個臨時的棚子,棚子裏生著幾個炭火盆,炭火盆邊又圍了幾條長凳,凳上串葫蘆一般坐滿了人。棚子中央放了個方桌,一個麵皮白淨的少年正坐在桌後為一個人把脈問詢。

    “我的奶奶!這戚先生是吃了什麽延年益壽的仙丹,這個年紀還生得這般細嫩。”王二娘不禁驚歎。

    這話全落進了站在她前麵的劉三爹耳中,他斜眼瞅了王二娘一眼,帶著股自恃,道:“那哪裏是戚先生,那是戚先生的徒弟,顧小大夫。”

    王二娘落了麵子,嘴上卻道:“這麽小的人兒能瞧什麽病,怪不得這兒看病便宜,原是弄了個娃娃隨意糊弄的。”

    劉三爹白了王二娘一眼:“顧小大夫的醫術好著呢,他看完開過方子,戚先生還要再看過,那開的方子少有改動的,倒是你要是信不著這兒,就到別處看去,在這嚼什麽舌根子。”

    見這老頭兒連著兩次落自己的臉麵,王二娘也有了火氣,吵嚷起來,前後左右或捂著肚子的,或捧著額頭的的病友都來勸,這兩人卻還爭執個不休。

    “來來讓讓

    !讓讓!顧小大夫的助手借過啊!各位大爺大娘勞煩借光嘞!”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從隊伍後方傳過來,眾人一聽是顧小大夫的助手,忙讓出一條道來,便見一個穿著竹青長袍,肩披水貂氅衣的少年從眾人讓出的那條小道穿行而過,臉上還帶著十分親善的笑容。

    少年麵皮幹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裏透著股機靈勁兒,雖是個男孩,卻比許多女孩要漂亮些。

    少年徑自進了門,見顧小大夫正在看診,便輕車熟路地自去搬了個凳子在旁邊坐了,拿起墨在有些幹涸的硯台上磨了起來,不多時硯台上便積了一小汪墨汁。

    “脈象弦硬,胸脹,舌苔焦黑,外感引發的內虛之症。”顧小大夫並沒看向那少年,自顧自繼續說道:“附子三錢,蜜蒙四錢,代赭石二錢,草果仁六分,知母一錢半,水煎服。”

    旁邊的少年手中拿著狼毫細筆,“唰唰唰”地奮筆疾書,顧小大夫話音一落,那張寫著脈案藥方的紙已經恭恭敬敬遞到了跟前。

    顧小大夫把方子遞給對麵的病患,道:“請您到堂裏複診。”

    這才轉頭對凍得縮成一團的相思道:“天冷,你何苦來這裏遭罪。”

    相思整個人縮進氅衣裏,隻留一個腦袋在外麵:“我爹讓我來請戚先生,順道也來看看大外甥你。”

    如今顧長亭拜在戚寒水門下,雖考上了沉香堂,卻因戚寒水向盧院長求情的緣故,並不用日日到堂裏去報到,一月倒有半月是在醫館學醫看病的。

    兩人沒說上幾句話,便又有一個患者坐在了對麵,顧長亭隻得安心看病,這一看便從早上看到了天擦黑。

    送走最後一個病患,顧長亭揉了揉有些僵硬的後頸,起身拉著相思的手腕進了堂裏。一進門,見戚寒水正“呲溜呲溜”地喝著小茶水兒,顯然因為有顧長亭這個徒兒在前麵擋了一道,戚老頭兒的日子過得頗為滋潤。

    相思暗中鄙視著這個壓榨顧長亭勞動力的戚寒水,麵上卻笑得諂媚熱情:“戚先生,再過月餘就立春了,我爹想請您去府上吃頓便飯,有些事情想請教您。”

    “魏老太爺身子可好?”

    “爺爺身子硬朗,昨兒還提起先生來著。”相思笑眯眯答道。

    戚寒水正要說話,卻忽然闖進來一個小廝,這小廝本是忍冬閣跟來的,平日也常見相思,便隻點了點頭就上前稟報:“堂主,閣裏派人來了!”

    戚寒水一愣,他來雲州府也有四年了

    ,隻每月一封平安信,因離閣裏遠,便有些放逐山水的意思,閣裏的事也不去管不過問,閣裏也是每月來信說些當月情況,本月的信已經到了,這時派人來又是為了什麽事?

    “人呢?”

    戚寒水話音一落,便從門外進來一個風塵仆仆的青年,進屋便是一揖到底:“赭紅堂掌事周清見過堂主。”

    原是個熟人,戚寒水四年未見周清,忙一手扶起他,朗聲道:“這千裏來地的路,你怎麽說來就來了?”

    周清嗬嗬一笑,露出兩個梨渦來,撓了撓頭道:“我這不是看堂主你樂不思蜀,也想看看這雲州府到底是個什麽好地兒。”

    戚寒水拍了一下周清的後腦勺兒,佯怒道:“快說是什麽事兒,我還不知你這個兔崽子,隻怕我不在閣裏,你才有自由呢!”

    周清又是嗬嗬一笑,看了顧長亭和相思兩眼,才道:“閣主要南下了。”

    這閣主自然就是指忍冬閣的閣主溫元蕪,雖然他也常四處行醫,卻極少來南方六州的地界,這次南下隻怕不簡單。相思悄悄豎起了耳朵。

    戚寒水也是神色一凜,問道:“可是南方有疫病了?”

    周清搖搖頭,戚寒水神色稍安,卻聽周清道:“現下雖然還沒有要發疫病的征兆,但是如今天氣尚冷,潁州府那邊就有百十來個內熱不調的亡陽之症,且發病的又都是稚童,實在蹊蹺,閣主上報給了防疫司,防疫司的官員卻不重視,閣主這才決定南下去潁州府看看。”

    戚寒水沉吟片刻,麵色凝重起來:“若那百十來個人皆是如此症狀,隻怕今年春天要發痘瘟啊。”

    聽聞此言的顧長亭一愣,他如今讀了許多醫書,又聽戚寒水說了許多昔年疫病橫行時的情狀,對這痘瘟自然有些了解,也知兇險萬分,那潁州府離雲州府並不遠,隻怕真發起痘瘟,雲州府也要遭殃的。

    周清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交給戚寒水,道:“這是閣主的親筆信,著屬下帶來,另外來時閣主還囑托,讓堂主幫忙籌備幾味藥材,不然瘟疫起時怕沒有藥用。”

    戚寒水應了一聲,指了指相思,道:“那是雲州府大藥商魏家的少爺,要找什麽藥隻管去問他!”

    周清一愣,見相思不過是個十歲左右的娃娃,便以為戚寒水在打趣他,卻也對相思拱手道:“那找藥的事就麻煩魏小少爺了!”

    相思促狹,卻也是個順杆兒爬的主兒,一躬身,對兩人道:“既然戚先生要

    找藥,不如和這位先生同去府上一趟,我嘴笨,怕把話學落了,你們自己與我爹說,這事情才不會出岔子。”

    戚寒水點點頭,竟真帶著周清同相思去魏家了。

    顧長亭把白日看診的用具仔細拾掇好了,這才準備迴家去,剛要出門卻被鄭管事叫住:“長亭且等等。”

    顧長亭便停了腳步,鄭管事小跑幾步上前,喘著粗氣道:“白日裏也尋不到你空閑的時候,現下總算抓到你了!”

    顧長亭唇角微勾:“鄭叔找我有什麽事?”

    鄭管事從袖中掏出一個信封遞給顧長亭,他狐疑接過,發現沉甸甸的,打開一看竟是兩塊銀子,足有二兩,忙退迴去:“鄭叔這是做什麽!”

    鄭管事堅決不肯收迴,道:“這是堂主吩咐的,半年前便要給了,你那時偏偏不肯收下,今日你若再不收,隻怕堂主要親自找你的!”

    “我是先生的學生,平日也沒做什麽事,雖幫先生看看診,卻也是為了學習,哪裏有收診金的道理呢。”

    鄭管事卻不依,將那信封硬塞入顧長亭的袖中,道:“如今來醫館看病的患者多了,每個患者的診金雖不多,加在一起卻十分可觀,這點也不過是堂主的一點意思而已,你何必推辭,莫不是嫌給的少了?”

    顧長亭無法,隻得收了,謝了鄭管事,想著再見戚寒水還是要當麵再次感謝的。出了醫館大門,天色已經有些黑了,街上行人稀少,前幾日下的雪融了大半,石街濕漉漉的,才走了不一會兒,顧長亭的棉靴子便濕透了。

    走到城門,有個曾去醫館看病的車夫見到他認了出來,便招唿他上車捎了一段路,路上那車夫不住地誇他醫術好,他隻笑笑,又問車夫之前的病可好利索了,這樣閑聊了一會兒,便到了顧長亭家中。

    院門沒關,屋裏昏黃的燈火透過窗子映出來,照得小院也有了暖意,他在門口跺了跺腳,把粘在鞋底兒上的泥水蹭掉,這才進了屋。

    顧夫人正在摘剛剛泡發的菜幹兒,見他迴來了,麵上盈滿喜色,迎上來接過他手中的書箱,道:“幹等你也不迴來,是不是今天去醫館看病的人太多了些?”

    “這幾日天氣變化無常的,好多人害了風寒,我今兒也抓了幾服藥,在箱子裏,晚上煎了給你和奶奶喝,防病的。”

    母子二人正說著話,裏屋的顧老夫人也聽見了響動,高聲問:“可是長亭迴來了?”

    顧長亭應了一聲,便進裏

    屋去與老夫人說話,顧夫人忙去灶上端吃食。

    顧老夫人的身子這幾年好了許多,也多虧戚寒水來看過幾次,又兼著顧長亭通了醫理後的盡心調理,老人家晚年喪子失家,自己也認為晚景必然淒苦非常,哪知自己那堅韌的兒媳和孫子竟硬是撐起了這個家,時間久了,顧老夫人也看開了,隻盼望這孫兒將來娶一房知冷知熱的媳婦,一輩子平安美滿就好。

    祖孫說了會兒話,顧夫人便來喚吃飯,顧長亭便扶著老夫人到外屋去,桌上已擺好了兩菜一湯,都是普通的鄉野小菜,但顧夫人的手藝頗好,看著讓人食指大動。

    三人吃罷飯,顧長亭把晚間鄭管事給他的二兩銀子拿出來,雙手遞給老夫人,道:“這是先生給我的補貼,請奶奶收著。”

    老夫人一愣:“戚先生怎麽反而給你補貼,這怎麽使得?”

    顧長亭於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老夫人聽了心中難免更加感念戚寒水來,道:“想來是戚先生看家裏光景不好,所以體恤你,日後若戚先生有事,你千萬不能推辭。”

    “先生於我來說是難得的良師,隻這一項便夠我還一輩子了。”

    老夫人點點頭,把那信封交給顧夫人,道:“我個老太婆平日也不出門,家中都是你操心,這錢你拿著!”

    婆媳二人推讓了一番,最終是顧夫人敗下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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