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紅迴頭一看,是朱爽大姐。

    “咋樣?累不累。”朱爽問。

    葉紅挽了一下鬢角的頭發,搖搖頭說:“不累。”

    “別逞強了。看你,腦門上的汗還沒幹呢。剛開始做都累,我剛來的時候,幹完一天活,晚上迴家,連床都爬不上去。沒事的,慢慢就好了。”

    葉紅問:“朱姐,你來這兒多久了?”

    “半年多了。”朱爽的臉上露出了笑,卻給人一種滄桑的感覺,“快換衣服,咱們去外麵聊吧。”

    兩人換好衣服,走出集團大門。騎上自行車,葉紅覺得整個身子都快垮了。

    “你是新來的。有很多情況,你不知道。”朱爽說,“聽老員工說,以前的後勤部一點都不累,人手一份活。可自從一年前,這個小張揚來了——就是章小楊——我們背地裏都這麽叫,她可能得瑟了。她跟上麵領導說,後勤部應該精簡,結果裁員很多。活還是那些活,人少了,所以幹起來就累。後勤部的人,就像走馬燈似的,來來去去。像我這樣幹半年多的,沒剩幾個了。俗話說,‘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一點沒錯!你要是想幹長遠,除了忍,還要多留個心眼,那個小張揚不是好東西。”

    葉紅聽出來,朱爽對章小楊也是頗為不滿,大概每一個後勤服務人員都很反感她。

    “朱姐,下崗之後,你就來這兒上班了?每天這麽辛苦,姐夫就不心疼你?”

    朱爽幽然歎息,冷冷地說:“我和他離婚了!”

    葉紅記得,以前在一起上班的時候,朱爽常誇自己的丈夫,一口一個“我家那口子”,車間裏的姐妹們,個個羨慕得眼紅,嫉妒得要命。真沒想到,短短半年時間,她竟然離婚了。

    “不怕你笑話,現在我啥都想通了。離婚也不是啥丟人的事。我就不信,女人離開男人就活不了。他在外麵尋花問柳,也許別的女人能忍,但我不能。女人也是人,一樣有尊嚴。要想活得有尊嚴,不被別人小瞧,就要自強獨立……”

    說著,朱爽有些哽咽了。葉紅雖沒看她的臉,但已感到她流淚了。是啊!人要想立足社會,隻能靠自己。想到這,葉紅打消了猶豫的念頭,決定明天繼續上班。世上隻有享不了的福,沒有遭不了的罪。

    “朱姐,你的女兒該上小學了吧?”葉紅覺得剛才的話題太沉重,不妨換點輕鬆的。

    “是啊。王樂都七歲了,九月份上學了。”果然,一提到女兒,朱爽的語氣輕快了許多,“她又聰明又懂事,隻要有她陪著我,我就知足了,啥都不在乎。”

    接著,朱爽說:“本來,我們離婚了,女兒是判給他的。可是,他跟一個騷娘們結婚之後,那個騷娘們不喜歡王樂,經常打罵她。我就把王樂要迴來了。我能打工養活她,實在不行,我就是賣血、賣腎,也要把她撫養成人。”

    多麽堅強的女人!葉紅從心底裏佩服。下崗風潮席卷,各種辛酸,她深有體會。不知有多少相同遭遇的人,選擇了堅強地活下去。

    朱爽先到家了。葉紅看了一下手表,已經五點四十了。往常這個時間,母親正在做飯,應該快點騎迴去幫她。葉紅使勁一蹬,卻聽輪盤發出怪響,車鏈子掉了下來。

    這輛“飛鴿”牌自行車,是葉紅剛上班時,母親用辛苦積攢的錢給她買的。葉紅很珍惜它,十年過去了,雖然漆體零星崩落,顏色有些暗淡,但車子卻總是幹幹淨淨。

    這可咋辦?葉紅一籌莫展。離家還那麽遠,推著車迴去,不知幾點才能推到家?母親一定會擔心的。

    葉紅無奈地推著車,眼看著身旁,一輛輛自行車飛馳而過。忽然,有一個人側著臉從她身邊經過,然後,一下子把自行車停下來。

    “這不是小紅嗎?咋了,車子壞了?”

    葉紅一看,是老鄰居王大力。以前住在一條胡同裏。他三十出頭,雖然長得膀大腰圓,但為人和善,誰家有個大事小情,他都主動幫忙,在胡同裏是出了名的熱心腸。

    他父母死得早,撇下他和一個妹妹。他拚命掙錢,供妹妹讀書。可惜妹妹王小鳳不務正業,早早輟學,在社會上跟痞子學壞了。後來她跟了一個離異的男人,私奔去了南方,至今沒有音訊。

    王大力自感對不起父母,很長一段時間自暴自棄,借酒澆愁。王美霞和葉紅曾多次開導他,王大力漸漸醒悟,開始振作起來,重新麵對生活。

    去年,棚戶區改造,大家都住進了樓房,王大力和王美霞分在一個樓,隻是隔著一個單元。今年王美霞買秋菜,王大力還幫著扛上了樓。

    “王大哥,你看,是車鏈子掉了。”

    王大力在路邊撿了一根幹樹枝,挑起車鏈子,往飛輪上一搭,一搖腳蹬子,車鏈子重新安上了。

    這麽簡單啊。葉紅驚歎王大力心靈手巧,又暗笑自己太笨了。

    “車鏈子太鬆,迴頭我幫你緊一緊。”王大力問,“這麽晚了,你去哪兒了?”

    葉紅把應聘“福昌”後勤服務人員,已被錄用上班的事告訴了王大力。

    “你也在福昌上班?”王大力驚喜地說,“太巧了,前幾天,我也去應聘了,是維修工。今天通知我被錄用,明天就能正式上班了。”

    “太好了。那以後我們就是同事了。”葉紅知道,王大力是電工,一直沒有固定工作,雖然有一手絕活,但隻能幹點零活糊口。就因為這一點,他老大不小,連個對象也沒處上。現在好了,有了工作,憑他的好手藝,一定大有前途。

    葉超曾安慰姐姐,自己的工作不難。實際上,銷售工作壓力很大。尤其對於一個新人來說,這是對個人能力空前的挑戰。葉超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迎接挑戰,超越自我。

    銷售部的會議推遲一個小時結束。葉超走出會議室的時候,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鍾,已經是晚上6點了。北方的秋天,早已消散了夏的燥熱。天色灰蒙蒙的,猶如下了一場大霧。空氣中流淌著腐草與殘枝敗葉的氣息。

    順達集團坐落在城北的工業園區。葉超每天上下班,都要坐集團的通勤車。他剛坐上車,一個女人帶著茉莉香水的氣味跟著上來,就坐在他的身邊。她叫趙敏,是銷售部的經理助理。

    葉超無心理睬趙敏,有一個主要原因,就因為她是趙剛的妹妹。之前,葉超隻與她見過一麵,是在姐姐結婚那天。趙敏那種趾高氣昂、居高臨下的姿態,令葉超很反感,記憶猶新。有一次,姐姐賭氣迴到娘家哭訴,趙剛蠻不講理,趙敏則在一旁幫腔,侮辱她是鄉下人,沒有教養,是靠引誘趙剛才嫁到了趙家的。由此可見,這蛇蠍一般心腸的女人,是不能接近的。

    “哎,葉超。”趙敏主動打起招唿。

    葉超沒有吭聲,點頭微笑,算是迴應,然後扭頭看著車窗外,外麵蒙蒙一片,隻有遠處工業園區的燈火,依然輝煌。

    趙敏似乎沒有自知之明,反而熱情地說:“你來上班這幾天,正是業務最忙的階段。我也沒空跟你聊聊天。不管咋說,咱們都是親戚,以後你有啥事,隻要我能幫忙的,一定會盡力的。”

    若是別人說出這話,葉超一定感激萬分。但出自這個女人之口,誰知道她安的什麽心?

    “謝謝。”葉超不失禮貌。

    “你姐現在好嗎?說實話,我真的很想她。我哥是個混蛋!那麽好的媳婦不懂得珍惜。上次,他還把我爸氣犯病了,住了好長時間的醫院。我知道,我哥對不起嫂子,但兩口子哪有隔夜仇?有空的話,我真想去勸勸她。”

    葉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難道年齡的增長,社會的磨礪,使趙敏的思想發生了質的變化?

    “我姐的事,我不大了解。”葉超淡淡地說,把目光從車窗外收迴。

    “我們有五年沒見了吧?”

    “大概是吧?”“你在哪兒上的大學?”

    “浙江。”

    “哇,江南那麽美的地方,你為啥不留在那裏?”趙敏驚訝的語調裏,帶著羨慕和疑惑。

    “我媽操勞一輩子,我想迴來,盡一點做兒子的義務。”

    趙敏微微一愣,說:“如果我是你,我就留在那裏。俗話說‘好男兒誌在四方’。努力打拚出一片天地,對於父母來說,也會感到欣慰的。你說,這算不算是一種孝心?”

    葉超不知道如何迴答她,或許她說得沒錯。很多大學同窗選擇留在江南發展。而自己義無反顧迴到家鄉,完全是為了母親。人生唯親情最可貴,況且個人事業的成功與否,關鍵不在於地點,而是能力。是金子在哪兒都閃光。

    通勤車停在街邊站點。葉超下了車,從這裏到家,步行隻需五分鍾。轉到單行道,一個穿白衣的人,騎著電動車駛過。恰巧一輛黑色的橋車迎麵逆行而來。電動車躲閃不及,與轎車相撞。騎電動車的人被拋向半空,重重地摔在地上。

    黑色轎車非但沒停,反而加速逃逸了。葉超追了兩步,想記下車牌號碼,卻發現是一輛沒有車牌的“黑車”。

    葉超連忙跑過去,隻見地上躺的人,帶著防護頭盔,萬幸,應該沒有生命危險。就在準備救人的時候,葉超猶豫了。經常聽到類似的事情,好心人出手相助,竟被無端訛詐,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好人不敢當,好事不敢做,社會上麻木的看客越來越多。結果真正到了危險時刻,因為無人幫助,本可以及時挽救的生命,卻遺憾地離開了人世。

    受傷者用左手推開頭盔前的擋風片,清晰露出一張年輕女子的臉。她右臂顯然無法動彈,用微弱的聲音說:“我的胳膊、腿……謝謝你,幫幫我好嗎?”

    看著女子痛苦的表情,葉超心一橫,管不了許多,先救人要緊。

    “你等等。”說完,葉超飛快跑到路口,一揮手,攔下一輛出租車。

    葉超試圖攙起女子,但稍一用力,女子便發出痛苦的呻吟。看來她傷得不輕,葉超隻好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在司機的幫助下,終於坐進了車裏。

    來到醫院,直奔急診室。經確診,女子左臂骨折,肩胛多處軟組織挫傷,右腿大麵積擦傷。醫生通知住院治療,讓葉超馬上交住院押金。可葉超身上沒帶那麽多現金,一時犯了難。

    葉超想起二哥葉軍,便打電話給他,說自己正在醫院,讓他帶一些錢過來。葉軍以為葉超出事了,風風火火趕到醫院。

    見葉超好端端的,葉軍放心了。交過一千塊錢押金之後,葉軍問:“住院的是你哪個朋友,我見過嗎?”

    葉超將剛才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葉軍“哎呀”一聲,抱怨地說:“你小子是不是犯渾了?這種事情也能幫?早知道這樣,我才不交押金呢,那錢不是白白打了水漂?”

    葉超說:“二哥,你別急。這一千塊錢我會還你的。”

    “我不是這意思。你剛走進社會,有很多事還不懂。像這種碰瓷的事,千萬不能管。一千塊錢是小事,人家抓不到肇事者,要是抵賴,把責任推到你頭上,那事可就麻煩了。”

    “怎麽抵賴?她又不是我撞的。”

    “不是你撞的,你咋送她來醫院?沒人聽你解釋,你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趕緊跟我走吧!”

    說著,葉軍拽起葉超的胳膊就要離開。

    葉超執意不肯,“二哥,你先迴去吧。我再等等看,不知道她傷得怎麽樣,萬一有什麽情況,也好有個照應。”

    “你呀!讀書都讀傻了。”葉軍無奈地說,“好吧。我陪你呆一會。要是有人敢訛你,我就跟他玩命。”

    過了半天,不見任何動靜。葉超詢問護士,護士說,車禍的受害者,經過救治,沒有危險,現在已經休息了。

    葉超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這才跟著葉軍迴家了。走在路上,葉軍不停地教育弟弟,以後多長個心眼,啥事都不要強出頭,誰也不是救世主。現在社會多複雜,那一千塊錢肯定是打了水漂。

    第二天中午,艾雲仍舊來小飯館吃飯。葉軍借與白巧巧相識為由,與艾雲聊了幾句。隻聽白巧巧說,艾雲心高氣傲,不容易接近。但葉軍不以為然,反覺得艾雲有一種女性的高貴氣質。

    艾雲走後,白巧巧顛顛跑來,手裏拎著一個保溫飯盒。這次,她沒有要鍋包肉,出人意料地要了一碗米粥,一盤炒青菜。

    “咋了,開始減肥了?是不是大蘿卜嫌棄你了?”葉軍打趣地說。

    “別開玩笑了。我是去醫院送餐。昨天晚上我小妹被車撞了。肇事的車還逃逸了,你說缺不缺德?”

    “咋樣?嚴重不?”葉軍感慨地說,“現在,私家車多了,開車的全是二把刀。你看街上跑的車,個個跟沒頭蒼蠅似的,橫衝直撞。不出事才怪!昨天晚上,我弟弟還救了一個被車撞的人。”

    葉軍把昨晚葉超救人的事說了出來。白巧巧聽罷,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張得老大。

    “是不是晚上七點多?救了一個騎電動車的人?女的,年輕漂亮的?送到第一醫院了?”白巧巧一連發問。

    “是啊,你怎麽知道?”

    白巧巧一拍大腿,“原來是你弟弟救的!昨晚被車撞的,就是我妹妹白雪。”

    葉軍納悶地說:“從沒聽你提起過,你還有個妹妹?”

    “這事兒,我不愛跟別人說。白雪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我一歲的時候,我媽就去世了。我爸又娶了一個媳婦,生下了白雪。”

    原來如此,真沒想到,事情居然這麽湊巧。

    白巧巧說:“你不知道,白雪可感動了,非要讓我和我爸去找救命恩人。你說,人海茫茫,讓我們去哪兒找?現在好了,救命恩人就是你弟弟。迴頭,我們全家一定要好好感謝他。”

    葉軍大方地說:“這事算啥?換了誰,都不會袖手旁觀。昨晚,我還幫著墊了一千塊錢押金呢。”

    白巧巧幾乎用崇拜的眼光看著葉軍,“哥們,你真夠意思!交了押金,一聲不響就走了。真爺們,整個一個活雷鋒啊!你墊的押金,我雙倍奉還。”

    葉軍索性大方到底,“甭跟我提錢,誰提錢,我跟誰急。助人為樂的好事,一提錢不就俗了?”

    “一碼歸一碼,錢必須要還。你們哥倆救了我妹,我們全家感激不盡。以後你有啥事,我不盡心盡力,我就不叫白巧巧。”說著,她環視四周,問道,“艾雲來了嗎?”

    “吃完飯剛走。”

    “你要是真喜歡艾雲,想追她,我幫你。過幾天,我和羅一格請她吃飯,你也來,我正式介紹你們認識。”

    葉軍聽後,心裏不勝歡喜。有了“大白菜”的幫忙,也許真能和艾雲做個朋友,哪怕是普通朋友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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