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


    那個清晨。


    他被捆著,跪在東和苑中。


    那一碗參湯飛過來,在他腦袋上開花的時候,他並未感覺到疼,隻覺得天塌了。


    大夫人怒吼著要將他亂棍打死。


    是連叔從外麵撞門進來,攔了下來……


    當時的畫麵,此刻一幕幕地閃過眼前,清晰無比,猶如昨日。


    沈牧之忽然間想,如果當時連叔沒有撞門進來,沒有攔住大夫人,就那麽讓他被亂棍打死了,或許更好!


    至少,玄誠的師兄不用死。


    青果還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在蚨山之中。


    蘇華也可以繼續生活在那個百花穀中。


    何羨與師父,如今也不用被他連累,與樂山鬧翻。


    這一切的一切,如果沒有他,都會更好。


    原來,這一切當中,他才是那個最大的錯!


    ……


    這一年裏,他奮盡了全力掙紮,但終究不過是一葉浮萍,隻能隨波逐流,生死皆在他人一念之間。


    這終究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道理算什麽?


    對錯又算什麽?


    實力麵前,道理,對錯,這些都不過是笑話而已。


    這一切,沈牧之明白得太晚。


    他終究還是天真了。


    耳邊,風聲嘶吼。


    眼中血色褪去,理智逐漸迴歸。


    眼前,玄誠的臉卻在逐漸模糊。


    他想說,就這樣吧,他累了。


    可是,努力說出口的聲音,還沒傳到玄誠的耳朵裏,就被唿嘯而過的罡風給吹散了。


    玄誠抱著他,一路疾馳。


    風馳電掣間,他沒看到沈牧之的逐漸清醒,也沒看到他閉目昏迷,更是顧不上去留意沈牧之胸口尚還插著的那柄玉劍。其上,血光璀璨,竟是紅得刺目。


    身後,轟然的巨響,讓他心驚,也更讓他緊張。


    他也錯了。


    當初,他不該勸牧之跟著何羨來這裏。


    牧之不懂這些所謂的仙家門派光鮮亮麗的外表之下藏著什麽,他卻是清楚的。他當時怎麽就忘了呢?


    隻是,時光已經不能倒流,世上沒有後悔藥。


    事已至此,他再悔不當初,又能如何?


    湖綠劍光掠過長空,直奔山門之外。


    隻是,快至山門大陣邊緣處時,一道身影憑空浮現,攔在了玄誠跟前。


    寬大的灰色鬥篷,將此人整個都包裹了進去,讓人看不清麵容身形。高空之上,罡風不斷,衣袂飄揚間,隱約可見一抹劍鋒在其中閃爍出冰冷光澤。


    此人,來者不善。


    玄誠前衝之勢戛然而止,警惕地盯著眼前這灰袍之人,暗暗捏了幾枚符籙在手中。


    “你可以走,他留下!”喑啞的聲音,低沉陰冷。蓬帽下的陰影裏,兩道目光射出,猶如毒蛇一般的,散發著危險的味道。


    玄誠捏了捏手中的符籙,眯起眼睛,反問:“如果我不呢?”


    灰袍之人聞言,桀桀一笑:“那就隻好把你和他一起留下了!”話音剛落,狂風突起,那件寬大的灰袍瞬間被風卷起,猶如老鷹亮翅,而後,劍光如雪,遮天蔽日,怒吼著朝著玄誠撲來。


    玄誠色變,手中早已準備好的符籙往胸前一貼,抱著沈牧之一邊後退,一邊連忙禦劍阻攔。


    隻是,二人實力實在懸殊。這灰袍之人的實力至少也在紫宮境左右。玄誠雖已邁入雲海境,可與紫宮境之間,卻是中境與上境的差距。這是雲與泥的差別。即便他有符籙相助,可短暫提高實力,但大境界之間的差距,那是天塹,豈是幾張符籙就可以抹平的?


    何況,玄誠還得護著沈牧之。


    很快,玄誠就落入了下風,一個不注意,就被一劍轟入了下方的鏡湖之中。


    砰然聲響中,水花四濺。


    鏡湖之水,冷冽無比。


    玄誠昏沉的腦袋,被湖水一激,瞬間清醒了過來,慌忙扭身往水深處遊去,去追已經往水下沉去的沈牧之。


    昏暗湖水之中,沈牧之胸口的那把玉劍,紅得愈發的刺目了。


    奇怪的是,那傷口上,竟沒有絲毫的鮮血滲出。


    就在玄誠的手快要抓住沈牧之的時候,底下忽有一道巨大黑影浮現,並且迅速靠近。


    玄誠看到後,心中大驚,更是急著想要將沈牧之撈迴來。可就在此時,一道淩厲劍光卻從上方破水而入,朝著他背後刺來。


    無奈之下,玄誠隻得先迴身阻攔。


    就這一耽擱,底下那道黑影已經到了沈牧之的身下,一張口,無數湖水裹著沈牧之一股腦地湧入了它的口中。而後,龐大身子猛地一扭,整個身子,頓如利箭一般,飛快往水麵衝去。


    玄誠就在上方,感覺到水流衝來時,慌忙往旁邊躲去。可未等他躲開,那迅疾的水流便已從他身旁掠過,卷著他一道往上方衝去。


    水麵之上,那灰袍之人看到水下突然出現的龐大黑影時,迅速拔高了身影。


    他剛避開,隻聽得嘩啦一聲,水花四濺中,巨大身影猛然躍出水麵。龐大的黑色身體之上,一道身影挺直而立,湖綠劍光環繞左右,將四周湖水盡數屏蔽在外。


    灰袍之人看到這一幕,又驚又怒。


    “該死的畜生!”怒吼一聲後,灰袍之人再度出劍。那洶湧劍氣和殺機,不僅指向了玄誠一人,更是將他腳下的黿龍也整個籠罩了進去。


    黿龍仰頭便是一聲怒吼,渾厚的吼聲,震動山野。周圍群島之上,飛鳥驚惶而逃,驚叫著,往更遠處飛去。


    不等玄誠出劍抵抗,粗壯龍尾猛地掀出水麵,卷著巨大水浪,悍然迎上了兇猛而來的劍氣。轟然聲響中,劍氣破碎,水浪四分五裂。


    龍尾之上,多了一道口子。鮮紅之血深處,瞬間染紅了水麵。


    黿龍吃痛,又是一聲怒吼。聲音比之剛才,更加低沉,帶著某種奇特的韻律。


    頓時間,黿龍周圍方圓數十丈的湖麵原本還波瀾不斷,此刻突然就平靜了下來,連一絲漣漪都沒了,好像是有人用手突然撫過,將那些褶皺都在瞬間給抹去了。


    這種感覺,頗為怪異。


    玄誠站在黿龍背後,忽然察覺到了一股古怪的力量,正從這方圓十數丈的湖麵之上悄然湧現。


    半空中的灰袍之人,應該也察覺到了這股古怪力量,驚怒之時,卻也不敢再跟這黿龍硬來,連忙又往上拔高了幾丈,與那黿龍拉開了距離,同時還稍稍收斂那一身沸騰的殺氣。


    “我無意傷你,但你若是真要與我動手,就別怪我動用山門大陣將你鎮入湖底!”陰冷的聲音,帶著警告之意,沉聲說道。


    這話自是說給這黿龍聽的。


    能有如此實力的黿龍,雖然不能化人,但靈智早已開化,自然是聽得懂這話的。


    黿龍仰頭,金色的眼眸之中,毫無情緒,盯著半空中的灰袍之人看了片刻後,忽地龍尾一擺。瞬間,周圍湖麵上,波浪又起。


    那種古怪感覺,頓時消失了。


    灰袍之人,微微鬆了口氣。


    可玄誠,卻皺起了眉頭。


    這時,那黿龍似乎也察覺到了他正站在它的背上,身子一扭,就往水下鑽去。玄誠見狀,慌忙禦劍浮空。


    “人呢?”灰袍之人見沈牧之不見了蹤跡,喝問了起來。


    玄誠怒道:“人已沉湖底,你去撈吧!”


    灰袍之人聞言沒了聲音,似在衡量玄誠這話的真假。片刻之後,他往邊上挪了一下,示意玄誠可以離開了。


    玄誠怒哼一聲,禦劍離去。


    可就在玄誠即將要穿過山門大陣的那一瞬間,不遠處的灰袍之人那寬大的衣擺突然被風卷起。一抹劍光從其中無聲掠出,速度之快,眨眼就到了玄誠身後。


    其上劍光,瞬間綻開。


    雪白之芒,刺眼奪目,一下就將玄誠整個吞噬了進去。


    隱約中,似有一絲金光在其中閃亮了一下,又迅速泯滅了。


    兩三息時間後,雪白劍光斂去,那裏已無玄誠的身影。灰袍之人冷哼一聲後,身子猛然下沉,筆直朝著底下鏡湖之中紮去。


    山門大陣外,淡淡薄霧之中,玄誠一身道袍破碎得不成了樣子,麵色蒼白地盤腿坐在一艘符舟之上,正閉目療傷。


    天際,黃昏欲臨。


    陽光將天邊,染成了一片緋紅,猶如血色。


    不知此刻正陽峰上怎麽樣了?


    玄誠心境難定,歎了一聲後,幽幽睜開了眼睛。轉頭看了一眼薄霧之外的天色之後,又迴頭看向山門大陣的方向。


    那頭黿龍,他雖不是很清楚到底怎麽迴事。但那一刻,他的直覺告訴他,那頭黿龍對沈牧之並沒有惡意。


    他此刻等在這裏,並不離開,除了想看看能不能等到一絲有關於正陽峰的消息之外,更是在等那頭黿龍。


    沈牧之雖然一劍戳中胸口,但那劍一直沒拔出來,他那一口氣一直還吊著。


    雖然玄誠沒有辦法,可不代表這世界上沒有人有辦法。


    他已經想過了,等接迴牧之,他就帶他去蚨山找那位。


    當初那位能用契約和心血重塑青果的心脈,或許現在也能救沈牧之。


    他相信,隻要能救,那位定不會束手旁觀。


    而他此刻,也隻能如此相信。


    時間慢慢過去。


    玄誠坐在符舟之中,隱約有種度日如年一般的煎熬感。


    天際,橙黃色的太陽正在漸漸下沉。緋紅的晚霞,如火焰一般,正在熊熊燃燒著。


    玄誠迴想第一次在山林中遇到沈牧之的樣子。


    那時的他,渾身是血,奄奄一息。


    他本不想救的,是沈牧之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伸手攥住了他的腿,口中喃喃了一句:“救我,我不想死!”


    那時的他,求生的欲望如此強烈。


    那時,他十二歲。


    可今天,他卻親手將自己送上了黃泉之路。


    今天,他十三歲。


    不過,短短一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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