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千裏冰封的雪天,也無法讓匈奴人戰爭的烽火平息下來,他們內心的不平靜,已經占據了意識的大片領土。


    輸這個詞靠得太近了,他們再無法坦然接受,以往的榮光,成了他們的唯一追求。


    漠南戰役的兩次大敗,又或者是大片土地的易主,渾邪王的投降,這一個個沮喪的消息,很令人不爽,如梗在喉,不吐不快,而且讓伊稚斜覺得在部落諸王麵前顏麵無光,也使他感到無法麵對已投進太陽神懷抱的軍臣單於。


    軍臣單於雖然是他殺的,可他該假惺惺的地方,一點也不會少。


    他還以為軍臣單於死地多麽得其所呢,自己登上領袖的位置,卻幹的不稱職,死人都該有意見了。


    “這……都是自次王的餿主意,才使大匈奴蒙受了失土喪國的奇恥大辱,他有罪。”


    伊稚斜也懂得甩鍋的道理,活學活有,在用馬奶酒消磨著惆悵的時光裏,他就喜歡撕一大塊牛肉塞進嘴裏,口齒不清地罵道:“哼,要不是可西薩仁是寡人的胞妹,真恨不得一刀結果了這叛逆的性命,出得這種混帳主意,不反沒用,還賠了夫人又折兵,那什麽漢胡郡,匈奴王庭,啊呸,簡直是奇恥大辱。”


    這是元狩二年的春天,盡管時序已是二月,但狼居胥山仍覆蓋著厚厚的積雪,而餘吾河水,也隻在盈尺的冰層下靜靜地流淌,沒有擁入整個天地的懷抱。


    是啊,伊稚斜隻要一掀開穹廬的窗簾,望著天地皆白的漠北草原,眼裏浮現出孤狼的悲哀。


    什麽時候過個冬,還要在這種鬼地方,真是造了孽了……


    他開始在心裏自我質疑,同時問自己,這到底是天命,是大祭司改不掉的惡果,注定匈奴人要從自己這裏走向衰落,還是太陽神對自己用部族內部殘殺而掌權的懲罰。


    嗬,真是笑話,自從自己掌握權柄以來,對漢軍,匈奴人的戰事簿上,似乎還沒有勝利的記錄,隻有無邊的損失。


    當劉徹接納了唿邪的時候,他還信誓旦旦地宣稱要“踏破長安,飲馬渭水”,是何等的雄風凜凜,後來卻事不如人願,越打還距長安越遠了,而匈奴的疆域,也越打越小,隨之而來的,直接是各個部落王爺們的怨聲載道。


    他終於明白了,不但是做匈奴的單於與做左穀蠡王是多麽的不同。而且漢軍的變化,在他眼底下,已經變了許多了,越發威脅。


    他現在惟一的希望,就隻是簡簡單單,以戰為主,企圖扳迴一成,在今年春夏之交能夠與漢軍打上一仗,以消除國內日益不滿的情緒。


    伊稚斜仰起脖子來,剛好喝完銀碗裏的最後一口酒,就聽見穹廬外響起了馬蹄聲。


    是誰在這個時候來單於庭呢?這一次。又會帶來怎樣的消息呢?


    “單於在麽?”


    他倒是直接聽出來了,是可不就是左屠耆王的聲音麽。


    他在這個時候來,


    對了,一定是前線有了戰事。


    “王爺,單於正在裏麵喝酒呢!您還要不要求見呢?”


    “那你去通報一聲!”


    伊稚斜還沒等衛士傳話,就對門外喊道:“都幹嘛呢,這時候不是時間,也不用通報,你直接進來好了。”


    左屠耆王才一撩開門簾,鼻子抽動,就聞到滿屋的酒氣。


    伊稚斜招了招手,讓左屠耆王坐到自己的對麵,他又吩咐下人呈上馬奶酒,又撕了一塊牛肉遞給他道:“來!陪寡人喝一杯吧,寡人心煩,不舒服。”


    左屠耆王把牛肉放迴麵前的銀盤道:“哦,那單於你真就這樣終日泡在酒裏麽?”


    伊稚斜苦笑道:“不然又能怎樣呢?前方戰事不順,如同眼中釘,寡人一直心煩。”


    左屠耆王意味深長地道:“眼下煩心的事又來了。”


    伊稚斜立即睜大眼睛問道:“什麽?漢人又來了?”


    “正是!邊境細作來報,近來漢朝軍隊調動頻繁,肯定有大動作。”


    說著,又從懷裏掏出一張羊皮道,“這是來自長安的消息,漢皇此人,對自次王所謂漢軍不能橫渡大漠的預言很不以為然,很可能要發動對漠北的攻擊。”


    “好啊!嗯,寡人秣馬厲兵,就為了這一天啊,嗯,你倒是說一說,這仗該怎麽打?”


    “此一時非彼一時也,今日匈奴軍力已遠不如當年,通過漠南之役便知。漢人以萬人勝我數十萬人,軍中恐漢心理已經十分嚴重了。”


    伊稚斜擺了擺手道:“別繞圈子,你就說說如何打吧!”


    左屠耆王心中有些失望,這個伊稚斜啊!這麽些年了,怎麽還是這樣急功近利呢?急又有什麽用?


    “臣以為,當務之責,還是召集各部王爺和大臣們到單於庭商議之後再定。”


    “唉!你變了,也聽他們的?也不看看那些王爺們,一個個腦滿腸肥,一提起漢軍就渾身打顫,還指望他們為國雪恥嗎?”


    伊稚斜忿忿道。


    左屠耆王道:“可不管怎樣,單於都該讓臣下知道……戰與不戰的利害!”


    其實,漢軍要在漠北打仗的消息,趙信知道的時間,並不比左屠耆王晚。


    他甚至毫不懷疑這種可能性,經過漠南之役,戰爭的主動權早已由匈奴這邊轉到了漢朝那邊,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因此,在五天三後的單於庭議事會上,當其他人要求打仗的唿聲喊得震天響的時候,趙信坐在一個角落一直沉默不語。


    酒香不怕巷子深,這很快就引起了右大將唿韓昆莫的注意。


    “自次王怎麽不說話呢?說說,有何破敵的良策,為何不陳奏單於呢?”


    趙信依舊低著頭,隻管喝著奶茶,但是,唿韓昆莫的話,卻一下子把大家的目光轉到了他的身上。


    “是啊!是啊!自次王以前在漢多年,總該對漢軍的虛實有些了解才是。”


    “自次王為何沉默不語呢?莫非……也是畏懼了麽?”


    “哈哈哈……”


    單於庭裏,頓時彌漫著譏諷的大笑,趙信臉上一陣陣發燒。


    盡管單於把親妹妹嫁給了他,但他還是能感覺得到,從人們眼中發出的輕蔑和冷漠。


    匈奴人對投降變節的人,


    向來是視為異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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