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急召趙嘉和魏悅入宮, 是迫切想要知道, 此次大軍西征的詳細經過。


    在看過隨奏疏呈上的地圖,獲悉漢和匈奴之外,尚有如此廣闊的疆域, 以及此前未曾了解的國家, 年輕的天子不免心潮澎湃。


    得知五營歸京,劉徹立即下旨, 召趙嘉、魏悅、李當戶、曹時和韓嫣入宮覲見。


    宦者前往各府宣旨時,劉徹難抑興奮,無心處理政務,在殿中來迴踱步。


    中途忽然停住,命人移開幾案和屏風, 將謄繪的地圖懸上木架,視線在樓蘭、康居、烏孫、大宛以及更西諸國逡巡,最終定在疆域待定的安息和大夏。


    思及附在軍情之後,關於金礦和鐵礦的密報, 劉徹攥緊手指,數個念頭在腦海中翻轉,難抑激動情緒。


    趙嘉五人進到宣室, 行禮後被喚起, 見到的就是一幅占據整個牆麵的地圖,以及雙眸湛亮, 目光灼灼的天子。


    “起, 君且細述, 騎兵如何穿過荒漠,又是如何找到伊稚斜。”


    見到宮中來人,趙嘉已有預感,天子急於召見,勢必和西征之事脫不開關係。


    在邊郡時,趙嘉沒少整理軍情資料,更和魏悅一同處理政務,代魏尚寫過奏疏。遇劉徹問起,不言信手拈來,也是早有腹案。遇天子目光掃過,當即拱手起身,道一聲“請陛下不罪”,便托起衣袖,手指落在圖上,道:“陛下,此一戰,當由朔方城下講起。”


    “朔方城?”


    “正是。”


    趙嘉對照地圖侃侃而談,由朔方城之戰開始,詳述大軍北征和西進的路線和經過。


    中途偶有停頓,魏悅四人即會加以補充。


    提及兩支大軍遲遲未能匯合,李當戶自揭其短,道出自己身為前鋒,卻中途走錯方向,繞了遠路,誤入烏孫和大宛。


    “走錯方向?”劉徹愕然。


    屢次出征草原,斬獲不菲戰功,竟然會辨錯方向?


    “陛下,出朔方郡後,小國林立,地形實為複雜。再向西,有大片荒漠沙丘,綠洲星羅棋布,岩山怪石嶙峋,若無常年行走的向導,未必能找準方向。”


    趙嘉一邊解釋,一邊執起竹簡,在烏孫、大宛四周圈畫。


    “此一處盡為荒漠,無熟悉地形之人指引,僅能靠斥候摸索。遇沙風驟起,極可能會迷失方向。”


    聽完趙嘉所言,劉徹細觀地圖,對大軍迷路之事很快釋然。見李當戶麵帶羞慚,認為他心性耿直,當即笑言,下次出征,務必要尋可靠向導。


    “謹遵陛下旨意。”李當戶臉色漲紅,劉徹不免大笑出聲。


    事情能夠順利揭過,沒有被追究,全因此次西征大獲全勝,未因迷路繞遠耽誤戰機,更在機緣巧合之下,威懾西域諸國,獲得數萬匹好馬。


    在返迴長安之前,趙嘉五人就曾商議,凡西征之事,不可對天子有任何隱瞞。隻是在說話時要有技巧,以免弄巧成拙,引來天子不悅。


    究其原因,五人立下大功,升爵指日可待。越是這樣的關頭,越是不能出錯,更不能予人攻訐的把柄。


    依魏悅和曹時的提議,當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一切坦白於天子麵前。如此一來,就算日後有人“翻舊賬”,想要借機挑刺生事,也會偷雞不成蝕把米,甚至引來天子厭惡。


    “陛下,此乃媯水。”


    待劉徹笑過之後,趙嘉再次開口,將他的注意力引迴到地圖上。


    “臣等即在此處追上匈奴。”


    趙嘉手指地圖,從追上伊稚斜所部匈奴,講到雙方在河邊交鋒,再到交戰中途,安息和大夏軍隊突然出現,伊稚斜率敗軍突圍,大軍緊隨其後,先後撕開大夏戰陣,衝散安息弓騎兵。


    “據臣所知,原大夏王族被月氏所滅,此時統領該國的,是月氏五部翕侯。”


    “月氏?”劉徹愣一下,“敗於匈奴的月氏?”


    “正是。”


    對於月氏這個民族,越是了解,趙嘉越感到神奇。


    被匈奴漢朝輪番收拾,不得不遠遁數千裏,卻在逃跑途中不斷開掛,先建大夏,後立貴霜,硬生生鹹魚翻身。


    尤其是貴霜,國力鼎盛時期,跨入帝國序列,同漢、羅馬和安息並列亞歐強國。


    現如今,因匈奴提前西進,大夏卷入和安息的戰爭,雙方打得頭破血流,一時半刻不會停手。這樣的背景下,一切是否會沿著曆史軌跡發展,實在無法定論。


    而本該南下的月氏翕侯,此刻正忙著分割從樓蘭劫掠的財富,兼小心掃尾,沒有半點動身的苗頭。反倒是匈奴殘部一路橫掃,大有取而代之的跡象。


    “陛下,月氏雖敗於匈奴,東西分為諸部,實力仍不可小覷。”


    若沒有足夠強的軍隊,如何能讓原本孱弱的大夏實現質的飛躍,一舉壓過烏孫大宛,甚至能和安息掰腕子,打得有來有往。


    “既為胡部,如何以步卒為主?”這是劉徹想不明白的地方。


    在他的認知中,胡部最強的就是騎兵。下馬之後,不能說馬上變得不會打仗,至少戰鬥力和威脅性都會下降。


    “陛下,此正為臣要稟奏之事。”


    “何解?”


    “大夏、安息國內應有鐵礦,早先已呈於奏疏。此外,兩國匠人擅冶煉鍛造,打造兵器鎧甲的工藝不亞我朝。”


    劉徹神情登時一肅,沉聲道:“詳細道來。”


    “諾!”


    宣室內,趙嘉向天子稟奏西征之事,引出大夏和安息的冶鐵工藝。同樣受召入宮的衛青蛾,則由宦者引路,進到皇後所在的椒房殿。


    走進殿內,衛青蛾頭不敢抬,依照宮人指點俯身行禮,口稱:“願皇後千秋萬歲,長生無極。”


    “起。”


    陳嬌坐在屏風前,著直裾深衣,腰帶、袖擺和領口皆有精美花紋。烏發如緞,紅唇飽滿,不笑時,天生一股威嚴。


    “謝殿下。”


    衛青蛾起身,仍半垂雙眸,隨宮人指引,在下首跽坐。


    許美人坐在陳嬌身側,目光落在衛青蛾身上,帶著好奇和打量。


    她和陳嬌一樣,聽聞衛青蛾在邊郡時的種種事跡,不由得心生敬佩。知其前番遭遇,又不免感到唏噓。


    女子之難,唯女子可知。


    辛辛苦苦創下這份家業,卻險些被贅婿和奴仆所害。村人非但不予以幫手,反冷眼旁觀甚至助紂為虐。


    陳嬌知曉事情經過,和劉徹的反應一般無二,都不認為趙嘉行事太過,反覺得處置太輕。贅婿和奴仆該殺,助紂為虐之人也該重懲。


    發去要塞,五代不許返迴如何夠?


    依照陳嬌的意思,不殺也可,當奪庶人身,全罰為僮,以苦役贖罪,方能出一口惡氣。


    見到衛青蛾之前,陳嬌和許美人做過幾種猜想,如今與之當麵,此前的設想都被打破。仔細思量,也有幾分恍然,能率領商隊走南闖北,和匈奴拚殺的女子,本就該是如此。


    “我聽聞,君曾至西域,還曾同胡騎盜匪廝殺?”陳嬌開口道。


    “迴殿下,仆確曾至西域,行經樓蘭、康居等國。朝廷大軍北掃西進之前,西域為匈奴把控,小國部落軍-匪-民-盜-不分,商隊往來都十分小心,必要有健仆護衛。”


    陳嬌聽得認真,漆盞放在手邊,許久不動一下。


    許美人向宮人示意,將變溫的茶湯移走,奉上新茶和散發著甜香的糕點。


    提起商隊諸事,衛青蛾漸漸消去緊張,就陳嬌感興趣的方麵娓娓道來。


    講到商隊前往樓蘭,中途遭遇遊騎,幾度險象環生,貨物險些被搶走,護衛也戰死大半,陳嬌仿佛身臨其境,眼底閃過暗沉,許美人也是抿緊下唇,粉麵現出一抹薄怒。


    “竟是肆意如此?”


    “殿下,仆雖遇胡騎匪盜,卻多能化險為夷。與仆相比,商路初開時,亡於賊寇的商隊不知凡幾。”


    陳嬌緩緩點頭,輕歎一聲。


    見氣氛變得沉重,許美人試著轉開話題,問起西域風土人情,以及各國方物。


    在入宮之前,衛青蛾得趙嘉提點,早就有所準備。


    藉許美人之言,呈上兩盒精心打磨過的寶石,以及帶有明顯異域風格的發飾手環。其中既有西域出產,也有安息和大夏匠人的手藝,甚至有從更遠之地得來的黃金臂環。


    盒蓋掀開,登時金燦燦一片。


    陳嬌拿起一枚雕刻古怪圖案的金環,看著上麵鑲嵌的寶石,覺得頗為有趣。


    “此皆出自西域?”


    “迴殿下,這枚金環出自安息。”衛青蛾道,“環上為獅紋,獅眼嵌入寶石,據悉,唯安息王族和貴族可以佩戴。”


    “王族之物?”陳嬌又拿起一枚指環,和手環對照,愈發感到有趣。


    漢以玉為貴,精致為美。


    衛青蛾呈上這些,工藝如何暫且不論,皆以黃金打造,鑲嵌各色寶石珍珠,分量十足,亮燦燦晃花人眼。


    拿在手上看看且罷,當真有人會戴上身?


    陳嬌和許美人對視一眼,都感到無法理解。


    不過,通過衛青蛾的講述,以及呈上的黃金珠寶,陳嬌開始相信,西域商道的確是一條黃金之路。


    想到劉徹之前所言,陳嬌終於做出決定,給衛青蛾的賞賜不會少,此外,她還要助她再建商隊,重振家主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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