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想歸, 不能歸。”


    六字出口, 雲梅伏身在地, 雙手並攏在額前, 遮住泛白的俏臉,再不發一言。


    劉榮凝視她許久, 方才開口道:“雲姬,如今日不歸,你恐再不能歸。”


    “大王,妾不能歸。”雲梅的心開始狂跳,手指微微顫抖,用力咬住嘴唇。


    “也罷, 那就留下吧。”劉榮歎息一聲。


    “謝大王。”


    “下去吧。”


    “敬諾。”雲梅站起身, 再次行禮。


    或許是過於緊張,雲梅腳步虛浮, 眼前一陣陣發黑,強撐著退出正殿。行至廊下時, 恰逢一陣冷風襲來,抬頭看向陰沉沉的天空,鼻中突然一陣酸澀。


    雲中郡,該下雪了吧?


    迴到居處不久, 即有謁者送來五匹絹、兩枚金釵和一枚玉環。謁者讓婢仆將東西放下, 笑著對雲梅道:“恭喜雲姬, 大王賞賜。”


    看著華美的絹帛和首飾, 雲梅並無太多喜悅, 反而湧起更多不安。在謁者離開之前,鼓起勇氣,試探問道:“請問長者,與我同來的方姬現在何處?”


    “方姬?”謁者腳步停住,轉身看向雲梅,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雙瞳卻是一片暗色,窺不出半分情感。


    “雲姬是言同行的家人子?”


    “確是。”


    “其未入王府,數日前舊疾複發,醫匠言無治。”


    雲梅愣住,領會到宦者話中之意,臉色漸漸變得慘白。


    “雲姬聰慧,今後必有造化。方姬未入王府即發舊疾,無緣得見大王,實在是福薄。”謁者笑道。


    留下這番話,謁者轉身離開。


    房門合攏,室內的光線陡然變得昏暗。


    雲梅脊背生出寒意,單手扶著屏風,慢慢挪迴到矮榻邊,疲憊地坐下,雙腿曲到身前,頭深深埋入膝蓋,唿吸變得急促。


    未見大王,未入王府。


    福薄。


    想起兩人分乘不同馬車,她再未見方姬,雲梅不由得開始顫抖,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拚命咬住嘴唇,才沒有發出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從外開啟,婢仆點燃戳燈,驅散室內的黑暗。橘紅的光映在牆壁和屏風上,婢仆的影子不斷扭曲拉長,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雲梅抬起頭,眼圈泛紅。或許是哭了太久,喉嚨一陣火辣辣地疼。


    一名年長的仆婦繞過屏風,對雲梅臉上的淚痕視而不見,淺笑道:“雲姬可歇息得好?該用膳了。”


    仆婦話中暗示之意明顯,雲梅略微鬆口氣,抹去淚水,從榻上站起身。


    緩步移出屏風,看到矮幾上的漆碗,雲梅的視線落到仆婦身上,後者微微垂首,敬聲道:“王府有北來的庖人,所製蒸餅炙肉甚是美味,大王甚喜。”


    蒸餅隻有巴掌大,炙肉也已片好,雲梅吃下一個蒸餅,幾塊炙肉,隨後就放下筷子,轉頭看向仆婦,道:“我知曉製蒸餅的新法,請媼說於庖人,擇日進獻大王。”


    仆婦抬起頭,仔細觀察雲梅的神情,笑容中增添兩份真意:“謁者所言不需,雲姬聰慧。”


    是夜,江陵城下了一場冷雨。


    劉榮獨坐殿內,麵前的竹簡許久沒有翻動,硯中的墨早已幹涸。雙眼落在即將燃盡的燈芯上,許久一動不動,似定住一般。


    雲梅輾轉反側,直至後半夜,方才在雨聲中沉沉睡去。


    睡夢中,少女迴到邊郡,身上的綺衣換成布裙,背著藤筐走過地頭,天空一片碧藍,田中長出青苗,耳邊是父母和阿弟的笑聲,連懶惰的兄長都拿起耒耜,幫阿翁一同鋤草……


    江陵城飄雨時,長安落下一場薄雪。


    未央宮響起朝會的樂聲,群臣列隊入殿,發冠肩頭都覆有幾片銀白,被室內暖風熏化,浸染出暗色的水痕,很快又消失不見。


    長樂宮內,竇太後靠在榻上,陳嬌坐在榻邊,細述城內發生的趣事,竇太後依舊眉心深鎖,再不聞往日笑聲。


    堂邑侯病愈之後,陳嬌就被劉嫖送入長樂宮。


    自從陳嬌開始頂嘴,母女倆的關係急轉直下,近乎降到冰點。堂邑侯充當和事佬,效果微乎其微。實在是感到頭疼,劉嫖幹脆把陳嬌送迴長樂宮,眼不見為淨。


    現如今,館陶長公主在竇太後跟前不得好,景帝的心思也是越來越難猜。


    自從栗姬死後,景帝再沒收過美人入宮。之前依照王娡的計策,說服景帝考慮劉徹和陳嬌的婚事,如今也遲遲沒有下文。館陶心中沒底,奈何正逢多事之秋,實在不敢冒著觸怒竇太後的風險去未央宮。


    最近朝堂不太平,參奏諸侯王的奏疏不斷,先前火力集中在臨江王身上,如今更帶出梁王。臨江王被告發侵占宗廟土地修建宮殿,罪名落實,難保不會下中尉府。梁王被告的罪名同樣不輕,有官員舉發他縱容奸詭刺殺朝臣,將袁盎幾人被刺的事翻出來,在朝堂引起不小的波瀾。


    劉榮被攻訐,竇太後已是怒氣不小;劉武也被提出來,更是讓她大發雷霆。


    袁盎被刺殺是怎麽迴事,長樂、未央兩宮都是心知肚明。當初極力阻攔景帝立梁王為儲,其中就有他一份。


    現如今,主謀羊勝、公孫詭就躲在梁王的封國,真要派人捉拿,送入中尉府,絕對一審一個準。然而景帝遲遲不下旨,任由情況不斷發酵,長安城內都開始盛傳梁王跋扈,指使賓客刺殺朝官,更在事後包庇縱容,連天子的旨意也不放在心上。


    聽到城內的傳聞,竇太後氣得不肯用膳,陳嬌勸說也是無用。


    朝會之後,景帝親來長樂宮,竇太後讓陳嬌下去,殿門關上之後,厲聲質問:“為了太子,天子要殺親子,更要殺我子?!”


    景帝沉聲道:“阿母,我怎會如此。”


    “休要搪塞於我!”竇太後撐起身,厲聲道,“阿啟,你真要走到這等地步?親子兄弟都要絕情?你可知今日所為,他日會帶來何等後果?!”


    “阿母,我非無心之人。”景帝想要繼續說,突然一陣劇烈咳嗽,止都止不住。


    竇太後神情凝住,立刻讓宮人送上溫水,隨後讓景帝近前,抬手覆上景帝的額頭。


    “阿啟,你的病一直沒好?”


    景帝飲下半盞溫水,勉強止住咳嗽。看向竇太後,心知遮掩不住,隻能盡量放緩語氣:“阿母無需擔心,不過天氣轉涼,一時沒注意,過些天就好。”


    竇太後顯然不信,扣住景帝肩膀,意識到景帝瘦到何等程度,心中陡然一驚。


    “阿啟,是不是……你才這麽急?”


    竇太後的話十分含糊,景帝卻聽得清楚明白,輕聲道:“阿母放心,總能撐過這幾年。”


    “你、你這!”竇太後聲音沙啞,話到半截突然頓住,用力閉上雙眼,許久才道,“給太子選妃吧,盡早封諸皇子為王。召臨江王入長安對薄,除封國。阿武……梁王那裏,我會遣人去,讓他把人交出來,親自到長安請罪,其後削減王國軍衛。”


    “阿母……”


    “太子妃定堂邑侯女。”竇太後聲音低沉,扣在景帝肩上的手越來越緊,“阿啟,我讓步,留下臨江王和梁王性命。在我死後,讓太子留竇氏一條血脈。”


    景帝低下頭,又是一陣劇烈咳嗽。


    “阿母,是我不好。”


    “好與不好,現今已不重要。”竇太後收迴手,疲憊道,“阿啟,我不會再阻你,可你要想清楚,如太子不符你願,後果將會如何。”


    “阿母,阿榮生性寬厚,憐惜百姓,然同我一般,終為守成之君。匈奴盤踞草原,疆域甚廣,如不能除此強敵,終將遺禍子孫。”


    “太子能做到?”


    “太子聰慧,諸皇子之中最肖我,也最不肖我。”景帝飲下盞中溫水,壓下喉嚨中的癢意,“繼阿翁同我之後,漢需開拓之君,殺伐果斷,方能除北疆之患。”


    “窮兵黷武亦非國朝之福。”竇太後沉聲道。


    “今匈奴貴種不和,草原有大亂之兆,如不能趁機除之,他日再出一個冒頓,恐窮兵黷武之機都不再有。”景帝聲音加重。


    提到匈奴,竇太後沉默了。


    殿內寂靜許久,風從殿前唿嘯而過,雪花紛紛揚揚,石階前很快鋪上一層銀白。


    陳嬌信步來到廊下,看到遍地雪毯,突然生出玩心,提起裙擺,鑲嵌珍珠的絲履踏到雪上,留下一個個小巧的腳印。


    “翁主,小心著涼。”宮人為陳嬌披上鬥篷,出聲提醒道。


    陳嬌不以為意,從石階一路踩下去,恰遇來向竇太後請安的劉徹。


    兩人立在雪中,誰都沒有開口。


    陳嬌麵上的笑漸漸收起,攏緊鬥篷轉身離開,嬌俏的身影消失在殿後。劉徹邁步登上石階,意外的,踩中陳嬌留下的腳印。


    長安落下第一場雪,遠在北地的雲中郡早已是六出紛飛、銀裝素裹。


    枯黃的草被壓在雪褥之下,屋簷垂下成串冰棱,被好奇的孩童掰斷,送進嘴裏,涼意沁入心脾。不等孩童將冰棱咬斷,就被阿母一把奪去,屁股被狠拍兩巴掌。


    “著涼怎麽辦?村寨中可沒有醫匠!”


    草場盡被白雪覆蓋,遠遠望去,天地間一片蒼茫。旱獺全部藏進洞中,到雪融之前,再聽不到熟悉的大叫聲。


    大雪連續下了數日,絲毫不見停止的跡象。


    趙嘉同鶴老商議,集合村寨中的青壯加緊修繕房屋,檢查牆垣,增厚牆頭的木板,避免建築被雪壓塌。此外,每日增加巡邏人手,嚴防林間和草原的野獸。


    “雪太大,獵不到食,狼群甚至虎豹都會來。”


    “孩子盡量留在家裏,不要出門,出去都要帶犬。”


    “城內貼出告示,有匪盜野人流竄到臨縣,外出切記小心。夜間也要警醒,有可疑立刻放箭,莫要心慈手軟!”


    鶴老聲色俱厲,重點叮囑守門人和青壯,不要輕易放外人進來。


    據官寺貼出的告示,陽壽縣一個村寨遇匪盜,死傷三十多人,五六棟房屋被燒毀。動手的是匪徒和野人,帶路的卻是投靠村人的親戚!


    更加惡劣的是,此人得親戚收留,不思感恩,反而趁青壯外出捕獵時,將匪盜和野人放進村內,燒殺劫掠無惡不作。


    待到青壯們歸來,惡人盡數逃之夭夭。


    幾個被母親藏進地窖的孩童道出真相,眾人怒發衝冠,不顧天寒地凍,血紅著雙眼,帶上獵犬、獵鷹和弓箭追出十數裏,射殺數名匪徒野人,更將帶路之人綁在馬後活活拖死,屍體丟給野狼。


    無獨有偶,相鄰的雁門郡和定襄郡也出現流竄的匪盜。


    官寺陸續貼出告示,不可收留可疑之人。如有親戚來投,不可隱瞞,必要及時上報官寺,以防匪盜混進村寨,再發生類似慘案。


    趙氏和衛氏村寨防範嚴密,加上趙嘉兇名在外,村寨中青壯數量又多,很少有匪徒敢潛入沙陵縣,打這兩處的主意。


    日前趙嘉進城,將改進毒煙筒的方法呈送魏太守,其後同南來的商隊換迴數車糧食,還順便買下整車醬料,一起運迴村寨,在倉庫中儲存起來。


    和之前的做法一樣,凡來領取粟菽的村人,都會在虎伯處登記領取木牌,待到雪融後以勞力進行償還。


    趙嘉留在家中的時日不多,自大雪落下後,幾乎每天都在畜場,和熊伯一同巡視圍欄,驅趕因饑餓到來的野獸。


    野獸實在太多,哪怕有魏悅帶兵清掃,照樣殺之不盡。


    狼群不稀奇,隔幾天就能看見。在巡視過程中,趙嘉還親眼見過豹子,行動靈活得超出想象。老虎沒見過,隻在雪中發現幾個巨大的腳印,用手掌對比之後,趙嘉頸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郎君無需擔心,越兇的畜牲越聰明,不會輕易靠近畜場。”熊伯站起身,拍去手上的殘雪,“估計是找不到獵物才走這麽遠。警醒些,應該不會出事。倒是豹子難防,得在圈中多安排人手。”


    趙嘉點點頭,見北風又起,有大雪的征兆,準備調轉馬頭,盡快趕迴畜場。


    巡邏的隊伍很少走這麽遠,全因發現虎爪印,才一路跟了過來。


    邊郡地廣人稀,此處更加荒涼。極目遠眺,除了皚皚白雪,就隻有一片孤零零的榆樹林,連廢棄的草舍都不見一棟。入冬以來,幾乎沒有邊民在此活動。


    相距幾百步外,一頭拖著尾巴的野狼刨開積雪,正用力拖拽著什麽。大概是實在太餓,野狼發現趙嘉一行人,卻壓根不想躲藏,一味的拖拽著雪下的東西。


    天空中開始有烏鴉聚集,還有兩隻狐狸出現在不遠處,貌似都在覬覦野狼發現的東西。


    “大概是凍死的黃羊。”有青壯道。


    野狼瘦歸瘦,骨架實在不小。它拖拽得如此費力,雪下絕不可能是隻兔子,九成是大個頭的獵物。


    天色不早,烏鴉越聚越多,擔心會有更多野獸趕來,眾人無意多做停留,正想打馬離開,一名青壯突然叫道:“郎君,是人!”


    “什麽?”


    趙嘉拉緊韁繩,順青壯所指看去,見野狼拖出一條人腿,當即神情一凜,讓眾人開弓射箭,將圍在屍體旁的野獸逐走。


    待野獸散開,眾人策馬奔到近前,看到被刨出雪堆的殘破屍體,認出屍體上殘留的衣飾,都是大吃一驚。


    “匈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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