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悅和李當戶比試騎射, 箭無虛發, 縱然是四百步外的靶子,同樣一箭釘入靶心。青壯在遠處揮舞長杆, 靶場內一片歡唿喝彩之聲。


    待到箭壺射空,兩人調轉馬頭,知曉又是一場平局,對視一眼, 同時朗笑出聲。


    青壯扛迴箭靶,眾人立刻包圍上來, 拔-出穿透靶心的箭矢, 用手比劃透入的長度,都是嘖嘖稱奇。


    “四百步外都能穿靶……”


    青壯們圍著箭靶, 驚歎之餘, 好勝之心頓生, 各自取來弓箭,將箭靶重新立起, 輪番開弓射箭。


    眾人射術不弱, 三百步外,大多數都能射中靶子,有的還能正中靶心。然而,一旦超過三百五十步, 五箭之中就會有三四箭脫靶, 有兩三人更是一箭未中, 望著光禿禿的靶子, 都是滿麵赤紅。


    趙嘉從馬背取下牛角弓,走到幾人身前,笑道:“我也試試。”


    魏悅正和李當戶說話,耳聞喧鬧之聲,見眾人又聚攏到一起,不由得心生好奇,一同望了過來。


    衛青蛾快步走到趙嘉身邊,手中是衛掾留下的強弓。


    “阿弟,同我比試一場如何?”


    趙嘉拉開弓弦,首先瞄準五十步外的靶子,笑道:“如果阿姊贏了,明歲春耕秋收,傭耕皆趙氏出。”


    衛青蛾挑眉,笑道:“如我不勝,阿弟就不幫我?”


    “自然不會。”


    “如此,彩頭就要換一換。”衛青蛾湊近趙嘉,低聲道,“如果我勝,阿弟下次出塞,帶我同行如何?”


    “阿姊要出塞?”趙嘉皺眉。


    “我會帶足健仆,遇上麻煩不會強撐,定然盡早折返。”衛青蛾道。


    “阿姊,出塞不是小事。草原情況莫測,各處都是危險。”趙嘉放下弓箭,認真道。


    “我知。”衛青蛾點頭,“然我要重振家門,為我子創下一份家業,僅靠耕田斷不可行。”


    “阿姊,你尚無子。”趙嘉很想歎氣。


    “總會有的。”衛青蛾笑道。


    趙嘉想要繼續勸說,對上少女堅定的眼神,話終歸沒有出口。


    秦、漢之時,女子亦能當家。如衛青蛾這般,決意招贅延續衛姓,就是實質意義上的家主,得到官寺和民間承認。故而,衛母和衛氏族人想要霸占沙陵衛的產業,勢必要讓少女“離家”,否則休想染指半分。


    心知少女主意已定,趙嘉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勸說。再者言,漢時不乏女商,雖然行走邊郡的極少,但誰也不能一口斷定,少女就一定做不到。


    “阿姊,此事容我想想。”


    “好。”明白草原情況複雜,事情不能倉促決定,趙嘉猶豫也是為自己著想,衛青蛾沒有強求。隻是該比箭還是要比,就如李當戶和魏悅一般,姊弟倆幼時沒少競爭,在騎射之上,衛青蛾還曾略勝一籌。


    魏悅站在圍欄邊,看著趙嘉開弓射箭。


    五十步到三百步,七成以上正中靶心。有幾箭偏離,卻也牢牢釘在靶子上。


    到三百五十步,箭矢開始脫靶。


    第一箭未中,第二箭亦然,第三箭擦過靶子邊緣,第四箭再次脫靶,第五箭穿入靶心,引來眾人一陣歡唿。


    衛青和三頭身爬上欄杆,大聲為趙嘉叫好。


    “郎君勇武!”


    趙嘉放下牛角弓,甩甩手腕,看著青壯揮舞長杆,對自己的成績還算滿意。至於四百步外的靶子,他知道自己邊都碰不到,幹脆直接放棄。


    衛青蛾慢趙嘉一步,成績卻好於他。三百步前,九成正中靶心,到三百五十步,一箭脫靶,第二箭就射中目標。


    “阿多,我贏了。”少女轉過身,將弓箭交給衛夏,笑容明媚。


    趙嘉一邊揉著手腕一邊咧嘴,故意道:“阿姊勇力,嘉弗如!”


    衛青蛾的笑容愈發燦爛,對趙嘉道:“騎馬射箭,女子同樣不弱!衛夏、衛秋,上馬!”


    “諾!”


    兩名少女先後躍上馬背,動作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衛秋一條手臂曾經折斷,開不了強弓,打開馬背上的皮袋,裏麵都是削製成手臂長、接近三指粗、尾部有三尖刃的投槍。


    漢軍和匈奴都不使用投槍,這種武器流行在西亞、印度以及歐洲,曾經是羅馬步兵的標配。羅馬軍隊中使用的投槍長至兩米,重量能達到四、五公斤,槍頭由鐵製成,配合重劍使用,在軍團作戰中能產生巨大殺傷力。


    隨著馬鐙馬鞍的出現,騎兵戰術不斷改進,配合弓箭和強弩,漢軍策馬衝鋒就能將敵人鏟飛,投槍更是沒了用武之地。至隋唐五代,這種武器都沒在華夏軍隊中出現過。直至宋朝,軍中才出現類似的武器,稱之為棱槍。


    衛青蛾之所以知曉投槍,還命匠人製造出來,原因全在趙嘉。


    之前衛夏衛秋同孫媼學習騎射,趙嘉見衛秋拉不開強弓,民間又不能使用弩-箭,隨口提了幾句。衛青蛾牢牢記在心裏,迴到衛氏村寨,就讓忠仆尋來匠人,參考趙嘉的描述,配合衛秋的力氣,經過數次更改,製出適合少女使用的投槍。


    成品迥異西亞和羅馬軍中配備,十分接近元朝使用的短投槍,並在尾部製成三尖刃,起到穩定作用。就長短和重量,完全可以在馬上使用。


    衛夏和衛秋策馬馳過,速度由慢及快。


    兩人同時鬆開韁繩,衛夏拉開強弓,瞄準一百五十步外的靶子;衛秋手持投槍,借坐騎奔馳的速度,猛擲向五十步外的目標。


    “好!”


    少女英姿颯爽,青壯和軍伍大聲叫好,巴掌拍得山響,熱情不亞於觀看魏悅和李當戶比武。


    趙嘉撇撇嘴,視線掃過一群荷爾蒙激發的漢子,又落在紅唇彎起、笑意卻未達眼底的衛青蛾身上,小心退開半步,聰明地轉過頭,表示他什麽都沒看見。


    通過衛秋的演示,趙嘉發現改進後的短投槍固然犀利,卻有不小的弱點,僅能近距離使用,超過五十步威力就會減弱。


    當然,這也可能同衛秋的力量有關。


    但無論如何,以漢軍習慣的作戰方式,這種武器的確沒有太大的用處,難怪兩漢乃至其後數百年都沒有出現。


    衛秋翻身下馬,孫媼等婦人先後圍了上去,都想試試手。


    “郎君,此種兵器可備於畜場。”熊伯對趙嘉道。


    “備於畜場?”趙嘉轉過頭,表情中帶著不解。


    “此物類矛,然製作簡單,且少用鐵,也可不用鐵,單以木削製,婦人青壯都可用。”熊伯繼續道。


    地處邊郡,旁有惡鄰,能防身的武器自然是越多越好。


    幾乎投槍剛一亮相,熊伯就意識到這種兵器的作用。固然準頭比不上弓箭,殺傷距離有限,架不住製作方法簡單,使用起來也很容易,幾乎有把力氣就能用。


    製作牛角弓所需時日不短,製作長矛也要進行特別鍛造,做投槍就簡單許多。鐵難得,那就少用甚至不用,或是改成石頭、獸骨製作尖頭,一樣可以投入戰鬥。


    最關鍵的是,這玩意成本低!


    軍隊用不上,民間可以配備,遇上匈奴人就扔,準頭不夠數量來湊,一大把木搶飛出去,不死也能擾亂衝鋒陣型,順便嚇出個好歹。


    意識到投槍作用的不隻是熊伯。


    魏悅和李當戶常年在軍中,一眼就能看出這種武器的優劣之處。於軍伍而言的確有些雞肋,騎兵更是用不上。但配給役夫和邊郡青壯,多少能填補武器折損,對匈奴遊騎的騷擾也能起到一定效果。


    李當戶甚至由此聯想到戰車,還興致勃勃地和魏悅討論起來。


    先秦版戰車防禦不足,那就四周架木板;投擲有缺陷,就設法製成擊發;平日用不上,直接用來衝擊敵營!


    如趙嘉之前所想,有些事不是做不到,而是眼前遮著一層薄紗,當世人未能想到。隻要紗揭開,想象力和創造力無限擴展,天曉得以鏟平草原為己任的西漢猛人們會開出什麽外掛。


    “此次來雲中,實是獲益匪淺。”討論完戰車,李當戶背靠木樁,從絹袋裏倒出兩顆飴糖,一顆喂給坐騎,一顆丟進自己嘴裏。


    “哦?”魏悅轉過頭,用手臂攔住黑馬,始終讓它和李當戶的坐騎保持一定距離。


    “別裝糊塗。”李當戶哼了一聲,用胳膊肘撞了魏悅一下,“要不是他年紀還小,魏太守的舉薦奏疏早送到長安了吧?”


    魏悅笑了笑,沒有正麵迴答李當戶的問題,口中道;“前番獻馴牛之法,天子賞賜四萬錢。”


    李當戶頓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


    “阿悅,他日入朝,趙郎君必當扶搖直上,說不得印綬還將高於你我。”


    家世固然重要,卻不能代表一切。


    假若趙嘉不是年歲太小,連郎官都不能做,以他獻上馴牛之法和新農具之功,大夫爵絕對跑不了。如果再得戰功,晉升的速度絕對不會慢。即使不像李當戶話中所言,也不會差上多少。


    喧鬧之後,青壯陸續散去,僅留數人清理靶子弓箭,將能用的送入倉庫,不能用的送到廚下,用作生火之物。


    少年和孩童們跟在青壯身後,背著藤筐,拉著拖車,撿拾地上的斷箭。


    婦人們迴到灶下,抓緊烹製膳食。


    因魏悅和李當戶到來,多出三十多張嘴,還都是大肚的軍漢,婦人們一番合計,製包子和蒸餅來不及,幹脆多蒸粟飯,再多煮一些湯餅。


    孫媼讓人打開庫房,取出半筐雞蛋,外加之前醃製的兔肉和羊肉。雞蛋煮到湯餅裏,兔肉和羊肉架到火上烤製,刷上蜂蜜和醬料,不多久就香飄十裏。


    “阿青,孫媼讓你和阿稚去取幹菜。”衛絹穿著一身粗布裙,烏黑的發在腦後梳成辮子,為幹活方便,衣袖在手腕處紮牢。


    “曉得了。”衛青遠遠答應一聲,將拖車交給阿麥,自己背上藤筐,和阿稚一起前往庫房。


    趙信和公孫敖走過,後者突然停住,將一隻布包-遞-給衛絹,等對方接過,也不說話,紅著臉大步離開。衛絹打開布包,發現裏麵是一枚雕花木釵,先是一愣,隨後看向少年的背影,竟也紅了雙頰。


    “絹姊?”衛青背著幹菜過來,見衛絹站著發愣,和阿稚對視一眼,都覺得奇怪。


    衛絹驀然被喚醒,匆忙收起木釵,接過藤筐,轉身快步離開。


    衛青和阿稚愈發感到好奇,將事情說給趙破奴,後者笑得古怪,也不給兩人解惑,悄悄走到公孫敖身後,突然用胳膊勒住公孫敖的脖子,大笑道:“阿敖想婦了!”


    公孫敖滿臉赤紅,用手肘去撞趙破奴,被後者輕鬆閃開。趙信趁機說出公孫敖滿手傷口的由來,少年們轟然大笑。


    衛青懵懵懂懂,依稀有些明白,又像是不明白。三頭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滿臉懵圈。


    用過飯食,趙嘉將出塞記下的資料整理好,裝入一隻木箱,送到魏悅跟前。其中有經過填補的地圖,沿途地形風貌以及匈奴別部的遊牧區域。


    魏悅打開看過,詢問趙嘉:“皆是阿多此行所記?”


    趙嘉頷首。


    將木箱交給魏武,魏悅單手覆上趙嘉的肩,溫和道:“東西我會交給阿翁,阿多明後日若得閑,無妨來城內,有南地商隊入城,運來不少粟菽。”


    聽到有運糧的商隊,趙嘉登時精神一振。


    “謝三公子!”


    “阿多總是同我客氣。”魏悅的笑容變得無奈。


    莫名有些過意不去,趙嘉張口欲言,突然被魏悅彈了一個腦蹦。


    捂著額頭,趙嘉愕然。


    “阿多仍和幼時一樣。”魏悅笑著傾身,眉眼彎彎,哪裏有半點無奈的樣子。


    “我就說,和你一起長大,必定沒少被欺負!”李當戶突然跳出來,手裏抓著一條羊腿,用力揮舞兩下,對趙嘉道,“阿多,阿悅這性子改不了,不如你搬來上郡,一樣有草場……”


    不等李當戶說完,突然被魏悅抓住肩膀,硬生生拖行數步。


    “當戶與阿多初識,該稱君才是。”


    整個過程中,魏三公子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始終溫潤和玉,和煦有如清風。但從李當戶的表情來看,抓在肩上的手勁委實不小,輕易休想掙脫。


    不多時,李當戶丟開羊腿,開始和魏悅拳來腳往,引來一陣叫好聲。


    趙嘉站在原地,無語半晌,決定當做什麽都沒看見,該幹什麽幹什麽。


    即使見麵時間不長,他也能斷定魏悅和李當戶交情匪淺,不會出什麽大事。再者說,這兩位都是四百步外能釘穿箭靶的猛人,他這細胳膊細腿,還是退出安全距離,旁觀就好。


    江陵城


    雲梅被送入臨江王府,整整四日過去,別說劉榮,連府內的美姬都未見一個。初來乍到,沒有一個熟麵孔,少女不敢隨意向人打聽,隻能將自己關在屋內,在情況未明之前,輕易不見人麵。


    到第五日,終於有仆婦前來,言臨江王召。


    雲梅心頭微顫,立即打起精神,隨仆婦離開居處,來到臨江王所在的正殿。


    殿門開啟,一名宦者引雲梅入內。


    少女屏息凝神,低垂視線,依宮中所學,小心移步上前,俯身行禮。


    “起。”劉榮聲音稍顯低沉,卻不會予人壓力。


    雲梅站起身,跽坐到下首,始終沒有抬起目光。


    “我聞謁者言,雲姬出身雲中郡?”


    “迴大王,確是。”


    “想歸家嗎?”


    乍聽此言,雲梅抑製不住心中愕然,猛地抬起頭,對上劉榮帶著暮氣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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