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國相之父本姓張,曾為潁陰侯家臣,被賜姓灌。新任縣令也姓張,又得推舉,可請鄉老代為打探,是否是其族親。”


    臨近正午,少年少女對坐在地爐前,爐上的銅架被移走,換來新製成的烤架,羊肉和牛肉切成一指長,放在烤架上,不到片刻即受熱卷曲,油脂滑落進火中,發出劈啪聲響。


    伴著火苗跳躍,烤肉的香味在室內彌漫,邊緣處呈現焦黃,撒點鹽粒,不需要另蘸醬料,就是難得的美味。


    受到趙嘉影響,少女也從一日兩餐改為三餐,連家中奴仆都為之受益。


    別看隻是一餐飯,卻是彌足珍貴。凡衛家奴仆都甘願為少女效死。故而少女才有底氣說,她有忠仆,可以讓居心叵測之徒輕易消失。


    “就照你說的做,我會同鄉老詳說。”少女用長筷夾起幾條羊肉,放在木碟上,等到稍涼才好入口。


    趙嘉沒這麽多顧忌,直接吹了吹,將肉片送進嘴裏。鮮嫩的肉汁衝刷過味蕾,雖然沒有孜然辣椒,仍是滿足得直想歎息。


    果然美食可以愉悅心情,讓人身心舒暢。之前還為新任的沙陵縣令心煩,吃下幾塊烤肉,煩躁立刻少去許多。


    “這個架子我隻是說說,沒想到你真的做了出來。”趙嘉道。


    “你說的哪樣不是好東西?既然聽到了,自然要做出來。”少女執起木筷,將微涼的烤肉送入嘴裏。


    兩人自幼熟識,又沒有外人在場,無需講太多規矩,自然也沒有什麽食不言之說。見有牛肉烤好,少女更率先搶了過來。


    趙嘉搖搖頭,繼續翻烤羊肉。


    被人如此誇讚,的確是件值得驕傲的事。不過他也在暗中提醒自己,今後說話辦事都要謹慎,自己人也就罷了,如果在外人麵前說漏嘴,很可能引來麻煩。尤其是沙陵縣空降一個新縣令,而自己明顯和對方吃不到一個鍋裏的情況下。


    趙功曹曾為魏太守門客,自己身為功曹之子,自然也打上了魏太守的標記。


    如果這位新縣令不循私情,隻一心做好本職工作,那麽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但從少女的話中推斷,這種可能性著實不高。


    “阿姊之前說,有人在打探畜場的事?”


    見趙嘉停下筷子,眉心皺出川字,衛青蛾挑眉輕笑:“怎麽,怕了?”


    “怕倒是不怕,就是覺得麻煩。”趙嘉嘟囔一聲。


    他不過是想養牛養羊,在邊郡好好生活下去,麻煩事卻是一樁接著一樁。匈奴還在北邊虎視眈眈,頭上又多了這樣一尊大佛,他真想找個巫卜,看看自己是不是流年不利。


    衛青蛾慢悠悠道:“撇開魏使君和代國相的私人恩怨,你那畜場也足夠顯眼。難保不會被人盯上。”


    “不值得。”趙嘉搖頭。


    “不值得?”少女放下木筷,一項項數來,“前幾年的確如此,然今歲牛羊出欄,就足夠惹人注意。”


    趙嘉神情微頓。


    “朝廷正推廣牛耕之法,邊郡也在鼓勵屯田畜牧。這樣大批的耕牛出欄,其他郡縣我不知道,但在雲中之地,縱觀沙陵、原陽、陶林等縣,你實是獨一份。再加上牛鼻穿環之法,想如你所言‘悶聲發大財’絕不可能。”


    “此法前朝早有。我不過是從竹簡中看到。”趙嘉道。


    在太守府做吉祥物期間,他沒少翻閱典籍。


    始皇帝焚書坑儒,但並未焚燒農牧、醫學之類的書籍。魏太守府上就有戰國時留下的農書。雖然內容比較雜亂,並且是用篆書記載,讀起來很費勁,趙嘉還是咬牙堅持,不惜抱著先秦的啟蒙讀物抄寫,更抱著竹簡請教把他當娃娃那位,總算是磕磕絆絆的啃了下來。


    如此,他才能知曉,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有人用牛耕田,而且在牛鼻穿孔,用來馴服耕牛。


    可惜的是,到本朝立國,許多方法都失傳了。


    真正耕田的人不識字,看不到這些竹簡。而擁有典籍之人,除非對農牧特別感興趣,也未必會翻閱此類雜書。


    之所以沒有上報魏太守,不過是想等犍牛出欄之後,先在自家試驗,得到成效之後,再於郡中推廣。僅憑一卷竹簡,實在太沒有說服力。


    不想第一步還沒邁出,畜場就被人盯上了。


    “麻煩了。”趙嘉喃喃道。


    “的確啊,麻煩了。”少女端正神情,“你那畜場可是有我一份,我還指望借此積攢錢帛,助我孩兒重振家門。所以,你可千萬要小心,萬不能被旁人奪去。”


    聽到少女提起這話,趙嘉忍不住的嘴角直抽,隻覺得氣氛都嚴肅不下去。


    “阿姊,你還沒招婿。”


    “總要未雨綢繆。”


    “……好吧。”


    趙嘉十分清楚,少女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不提其他,單是大規模圈養和馴養犍牛的方法,就足以讓人眼熱。


    他之所以能順利創建畜場,和繼承自趙功曹的土地人脈分不開關係。


    但事情有利有弊。


    打上太守府的標簽,勢必會被魏太守的敵對勢力看在眼中。正如新任的沙陵縣令張通,說不得為了報答灌夫的知遇之恩就要拿他開刀。


    “正如你所言,如能將馴養犍牛之法上報長安,的確是不小的功勞。”


    聽到趙嘉的話,少女神情微沉。


    “沒有辦法了?”


    “辦法倒是有,把我家中老仆送給魏使君……”


    話到這裏,趙嘉突然頓住,想起日前同魏悅相遇,後者對他說的一番話。


    是巧合嗎?


    還是刻意提點?


    少女都能知曉新縣令來曆,身為魏太守從子,已經半腳踏入政治圈子,難道會不知道?用腳趾頭想都不可能。


    “說不定還真要再欠人情。”


    “人情?什麽人情?”


    “沒什麽。”趙嘉搖搖頭。


    事情尚未確定,不好輕易下結論。正如他們對張縣令的推測,無論對方是什麽身份,站在哪個陣營,在沒有圖窮匕見,真正動手之前,一切就隻能停留在推斷層麵。


    “防備還是要防備的。”少女道。


    “這我明白。不過也無需太過緊張,無論如何沙陵縣治於雲中郡,張縣令即便要動手,也不可能毫無顧忌。”


    再是囂張,魏尚終歸是他的頂頭上司。


    灌夫的確權利不小,可也不能隨便撈過界,以一個諸侯國丞相的身份插手邊郡。要是他真這麽幹了,絕對是在找死,估計魏太守做夢都會笑醒。


    “總之你心中有底就好。”少女輕舒一口氣,發現碳火不如之前旺,當即令女仆將烤架移走,並送上新碳和熱湯。


    “放心吧。”趙嘉笑道。


    “你這麽說,我就信。不過要是真丟了畜場,我可是會找你要那一萬錢!”


    “是,阿姊放心!”


    見趙嘉正色拱手,少女又被逗笑,轉而道:“你日前說生豆芽,還要製造石磨,可有了計較?”


    “正在準備,隻要有結果,必然先給阿姊送來。”


    “我這裏不急,得了好東西,先送魏使君府上。”少女叮囑道。


    “我明白,必不會忘。”趙嘉凝視飛躍的火焰,眼底映出兩枚橘紅。


    “對了,三公子迴來了吧?”少女話鋒一轉。


    “阿姊如何知道?”趙嘉訝然。


    “日前騎兵入雲中城,我家健仆去市鹽,恰好見到。”少女說道,“我記得三公子待你極佳,你的字都是他教的。去城中時,不妨當麵拜會,年少相識,總不好就此生疏。”


    趙嘉沒出聲,隻是一臉古怪的看著少女。


    “為何這般看我?”少女奇怪道。


    “如此叮囑,不似姊姊,倒似阿母。”


    少女瞪圓雙眼,抄起撥碳的火鉗就要丟過去。


    趙嘉連忙舉袖遮頭,佯裝害怕道:“阿姊,不能扔,會破相的!”


    屋外的女仆聽到聲響,小心往門內觀瞧,發現自家女郎麵上帶笑,顯得精神奕奕,重新將門關上,迴到原位,緊了緊身上的短襖。


    片刻,一隻蘆花雞突然從牆頭飛落,顯然是從前院過來,女仆迅速起身,一把抓住雞翅膀,倒提在手裏,動作幹脆利落,熟練異常,顯然已做過無數次。


    掂掂蘆花雞的重量,女仆決定今日晚膳為女郎熬製雞湯。


    趙嘉的擔憂沒有錯,他和衛青蛾談論新任沙陵縣令時,這位話題中的人物也在研究自己。


    沙陵縣官寺建造於高祖年間,幾次遭遇戰火。雖得以重新修繕,仍不免有些破敗。


    官寺外的土牆都呈斑駁之色,尤其是靠近大門的部分,一段采用秦朝夯土之法,另一段則由泥土堆砌,顯然是不同時期製造。


    走進官寺大門,和民宅一樣都是土路,屋頂上的瓦當也十分樸素。


    進到正堂,才能感受到官寺應有的肅穆氣氛。再到二堂,能見縣中少吏在搬運竹簡,不時揚起一團灰塵。


    二堂之後則是縣令的居所。


    屋內並未點燈,略顯昏暗。


    一張矮幾擺於室內,上麵堆有十數卷竹簡,數片木牘,並有刀筆置於一側,墨塊則隨意的放在一邊。


    張通坐在矮幾後,沒有戴冠,僅以布巾裹住發髻。雙手展開一卷竹簡,看著其中內容,眉心越鎖越緊。


    少頃,張通將竹簡放下,喚來守在門外的老仆。


    “區區一個孺子,手握善法,其貪而不欲惠民,我當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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