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整夜,屋簷掛下成串的冰淩。


    天已經放晴,風卻愈發的冷,遊蕩在村寨外的狼群不見蹤影,距垣門大概五十步,有兩個鼓起的雪包,四周凝固一片暗褐色,邊緣處還散落數根結冰的骨頭,明顯是狼群昨夜的獵物。


    垣門打開後,幾名青壯上前查看,從殘存的頭顱和幾塊破碎的皮毛推斷,應該是從北邊跑來的羚羊,不是從村寨走失的家畜。


    “今年的雪太大。”獨臂老者站在門邊,眺望無盡的雪原,神情中現出一絲擔憂。


    往年的狼群在雲中城北麵就會停住,很少繼續深入。今年連沙陵縣附近都見了狼群,可見遭災的地界有多廣。


    有了這樣的認知,老者不免慶幸,幸虧有魏使君坐鎮,使匈奴不敢輕易踏足雲中郡,不然的話,天災人禍齊至,不知又要減少多少丁口。


    “快些收拾幹淨,遠遠丟開,免得引來狐和黃鼬。”


    青壯們應諾,掄起木鍁加速鏟雪,將殘存的羚羊屍體堆上木車,推往更遠處傾倒。


    隨著天色放亮,土垣內逐漸響起人聲。伴著雞鳴狗吠,沉寂一夜的村寨開始變得生機勃勃。


    往年冬日,村中青壯都是結伴外出打獵,運氣好的話,能獵到個大的野獸,到軍市中換取粟米和鹽醬。


    今年略有不同。


    逢牛羊大批出欄,既要陸續運往城內,也要防備饑餓的野獸,青壯多被召集起來,輪換到畜場看守。連續出工五日,就能換來一個四口之家半月的口糧。


    日前匈奴南下,邊郡大舉增兵,年滿二十歲的青壯多被召入軍中。看守畜場的都是耳順之年的老者,還有部分能開弓揮刀的婦人。


    趙嘉原本做了最壞的打算,一旦匈奴撕碎防線,踏入雲中郡,就立刻放棄畜場,把人全部召迴村寨或是送入雲中城。


    總之,人命大過天,牛羊沒了可以再養,人沒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不料想,看守畜場之人無一退走,日夜持弓箭短刀巡邏,擺明匈奴敢來就和他們拚命!


    “不讓咱們活,他們也別想活!”


    戰國時,雲中本為趙地,北接胡寇,出了名的民風剽悍,好射獵。


    燕趙多豪俠。


    這種尚武精神和秦國類似,隻是相比秦國重法典,行事一板一眼,趙國的壯士們更崇尚自由。


    然而,兩者有一個共通點:遇到外族絕不客氣!


    戰國時,趙國將軍李牧把匈奴打出腦漿子,十多年不敢南下。秦王掃平天下,聽到一句“滅秦者胡”,蒙恬旋即帶兵出塞,滿草原的清地圖。


    可惜秦二世而亡,天下大亂,群雄並起,至漢定鼎中原,匈奴又出了冒頓這個殺爹的狠角色,漢高祖白登被圍,之後漢匈之間的戰爭,漢朝大多處於守勢。


    這並非說漢朝沒有狠人。


    恰恰相反,如魏尚、郅都等邊郡太守,照樣能讓匈奴繞道走。文帝年間也曾集結重兵,打算和匈奴幹上一場,可惜國內出現叛亂,最終沒能實現。


    邊郡常年遭受匈奴騷擾,邊民提起匈奴,更多的不是畏懼,而是憤怒憎惡,恨不能寢其皮啖其肉。


    今年發生雪災,田地絕收,趙嘉的畜場是眾人活下去的希望,敢打碎這個希望,甭管是誰,必須幹死!


    明白眾人的決心,趙嘉沒有繼續勸說,隻是私底下吩咐虎伯,在送糧時多給一些,並取出家中積攢的羊皮,發給守夜的老人和健婦。


    好在他擔憂的事沒有發生。


    匈奴北返之前,並沒有真正踏入雲中郡。被征召的青壯平安歸來,軍市、馬市重開,一切又開始走上軌道。


    等到下次開市再換一批粟菽,今冬就能熬過去。待到開春雪融,開墾田畝,增養一批牛羊,更多的計劃都能提上日程。


    用過早飯,趙嘉就準備往衛家拜訪。


    漢時實行兩餐製,在雲中城時,趙嘉一直守著這樣的規矩。搬出城後,規矩就被打破,由一日兩餐改為一日三餐,中間還要加頓點心。


    虎伯對此毫無異議。


    隻要郎君長得好,其他都是毛毛雨!


    事實上,因為趙嘉開始抽條,個頭瘋長,人難免就顯得瘦,這讓虎伯很是擔憂,恨不能讓趙嘉一天吃五頓,至少多長些肉。


    趙嘉也很無奈。


    記憶中,趙功曹可是身高八尺,能在馬上揮動長戟的硬漢。以他目前的情況,個子或許能達到,其他方麵,真心就隻能想想而已。


    好歹是功曹之子,去別人家裏拜訪不能再一身短褐。換上藍色深衣,束上一條紳帶,依舊套上獸皮製的靴子,再披一件鬥篷,趙嘉就準備出門。


    提到深衣,就不能不提漢朝沒襠的褲子。


    真心是風過走光。


    好在這裏是邊郡,男子幾乎人人都會騎馬,趙嘉堅決要在褲子上加檔,製成改良版大袴,也就不顯得那麽另類。


    “今日恐還有雪,郎君當早去早歸。”虎伯叮囑道。


    趙嘉頷首,並道:“如鶴老遣人來問,照我之前所言即可。”


    “諾。”


    健仆本要備車,趙嘉卻搖搖頭,親自到馬廄中牽出一批棗紅大馬。


    此時還沒有高鞍馬鐙,也沒有馬蹄鐵,隻有一條繩扣方便上馬。趙嘉也沒想過把這些弄出來。


    道理很簡單,匈奴也會學習,他們的騎兵數量龐大,勝於如今的漢朝。馬鐙馬蹄鐵都沒什麽技術含量,貿然做出來,不等漢朝軍隊大規模裝備,反而被匈奴學去,那無疑將是一場災難。


    趙嘉八歲就學習騎馬,馬上作戰有待商榷,策馬揚鞭卻沒有任何問題。


    又吩咐虎伯兩句,趙嘉帶著兩名健仆離開,朝位於更西側的一處村寨奔馳而去。


    道上人煙稀少,僅有馬蹄踏雪的脆響。


    冷風迎麵襲來,掀起趙嘉身上的鬥篷,口中唿出的熱氣凝結成霧,眉毛和睫毛很快就染上白霜。


    奔馳大概一刻鍾,前方出現了土垣的影子。


    自從趙嘉證明箭樓土牆可以增強安全係數,附近的村寨也紛紛效仿。


    現如今,沙陵縣東北部的一鄉十亭,百姓聚居處都有類似建築,更開始向其他鄉中延伸。連臨近的陽壽縣都受到影響,還有人特地趕來,就為親眼看一看,迴去好仿效建造。


    趙嘉三人來到垣門前,守門的老者認識趙嘉,無需多言,已經讓開道路,許三人進入村寨。


    垣內布局和趙氏村寨大同小異,隻是屋牆上的瓦當更顯精美,而且家禽數量明顯更多。趙嘉策馬前行一段距離,就有五六隻蘆花雞振翅飛過。


    絕對是飛,趙嘉敢對太陽發誓。


    村人大都認識趙嘉,紛紛打著招唿。還有人詢問趙氏畜場是否還需人手,他們都有一把子力氣,也分毫不懼虎狼。


    “雪融後必要招人。如有意,可往鶴老處記名。”趙嘉答道。


    “郎君恩義!”


    “大家同在一鄉,自當彼此照顧。嘉不過盡己所能,長者無需如此。”


    見有年長者下拜,趙嘉連忙翻身下馬。眾人陸續包圍過來,不到百米的路,硬是走了足足五分鍾。


    待到衛家門前,一個身著麻布衣裙,外罩皮襖的女仆已經候在門邊。另有健仆打開大門,請趙嘉一行入內。


    走進院中,西側同樣是馬廄,馬廄旁圈出一排籬笆,裏麵養著十多隻蘆花雞。東側是一輛空置的大車,還有一株光禿禿的桑樹。


    趙嘉穿過前院,走進迎客的正室。


    一名身著綠色深衣,碧玉年華的少女正坐在屋內。


    少女麵前有一座地爐,爐上立有銅架,架上懸有陶盆,盆裏正汩汩燒著熱湯。


    “阿多,來坐。”


    少女抬起頭,麵容稱不上美,眉眼間卻帶著一股英氣,讓人移不開雙眸。


    趙嘉兩步走到近前,拱手行禮,引來少女一陣輕笑。


    “行了,快坐下。這裏又沒旁人,擺這幅姿態作甚。”


    趙嘉咧咧嘴,坐到少女對麵的蒲團上,接過一碗熱湯,等著少女開口。


    少女示意女仆來移走陶盆,雙手合攏在身前,淡然道:“我父已去三年,我意欲招婿。”


    “招婿?”趙嘉皺眉。


    少女所謂的招婿,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成婚,而是招贅婿。


    簡言之,娶個男人過門。


    少女名喚青蛾,其父與趙功曹是同僚,當年曾一同上陣殺敵。在趙功曹死後,沒少照顧趙嘉。隻是和趙功曹一樣不走運,三年前遇匈奴犯邊,戰死沙場。


    少女的母親已經改嫁,隨夫家移居九原城,母女倆漸漸斷了聯係。即使漢初對女子束縛較少,在沒有兄弟的情況下,少女一人撐起家門也比趙嘉要難上數倍。


    值得慶幸的是,少女目光精準,氣概不輸男兒。在趙嘉開辦畜場時,將家中近萬錢都投了進去。如今牛羊出欄,成本已能逐漸收迴。如果發展順利,今後的迴報必然不菲。


    嫁入夫家,如若遇人不淑,很可能麵臨產業被奪的風險。可即便如此,招贅婿也算不上是個好主意。


    “阿姊,不要著急做決定,或許還有其他辦法。”趙嘉道。


    “其他辦法?”少女上下打量著趙嘉,最終搖頭歎息,“可惜你年紀還小,不能同我生個孩子。如若不然,我哪用得著這樣費心。”


    趙嘉正喝熱湯,聞言,一口嗆在喉嚨裏,咳嗽得雙眼發紅。


    “這不能用來說笑……”


    “我沒有說笑。”少女歎息道,“前朝時,我祖無氏無姓,仍憑軍功得爵。我不願家門就此泯於眾,我子必要姓衛。”


    趙嘉停止咳嗽,正色看向少女。


    “如招贅之人生有他念,該當如何?”


    漢時贅婿地位極低,甚至低於商賈。除必服的勞役之外,每逢戰時,勢必被第一批征發。運氣好的,充當役夫運送糧草;運氣不好,發把刀就要充當敢死隊。


    這樣的身份地位,除非為報償恩義,或是實在活不下去,但凡有些誌向都不會甘願成為贅婿。


    “我有忠仆,這裏亦是邊郡,讓一個人消失很是容易。”少女挑眉輕笑。


    趙嘉瞬間明白了。


    於少女而言,招贅的目的就是為了孩子。有了孩子,孩子他爹完全可以滾球。自己不願意圓潤,她不介意推上一把。


    這是西漢。


    太後可以稱朕的時代,什麽夫為妻綱,在董仲舒上線之前,不存在的。


    何況孔孟提的是道德觀念和規範,董仲舒卻發揮出個陽尊陰卑理論,要是他上線的時候竇太後還活著,百分百會像轅固一樣被丟進野豬圈,而且沒人遞刀子。


    “還有一事。”少女收起笑容,正色道,“上月新縣令赴任,你當知曉?”


    趙嘉點點。


    “日前鄉老前往拜見,獲悉新縣令曾得代國相舉薦。”


    代國相?


    趙嘉的腦筋開始飛轉。


    在同代的西漢諸侯王中,劉登基本屬於小透明。


    七國之亂過去沒多久,有能力有底氣的諸侯王基本都在叛亂中露過臉,這位連打醬油的機會都沒有,完全被遺忘在角落。


    代王雖然沒什麽存在感 ,代國相卻不一般,姓灌名夫,在七國之亂時立下戰功,被景帝重用。


    沒印象?


    魏其侯竇嬰被斬首棄市,這位可是引子。


    不過,距離這位倒黴還有將近二十年,現如今,他依舊是兩千石的重臣。更重要的是,趙嘉曾聽官寺主簿言,這位代國相和魏太守有些齟齬。


    簡單來說,互看不順眼,不是一路人。


    新任沙陵縣令由他舉薦?


    對趙嘉來說,這可算不上一個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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