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默寧被帶到錦衣衛北鎮撫司,北鎮撫司掌管刑獄、拷問, 當傅默寧從昏睡中醒來之後, 就瞧見一個男人坐在她對麵, 正笑嘻嘻地看著她,他說:“久違了,戚將軍。”


    這人正是現在的錦衣衛都指揮使馬鳴衡,馬鳴衡穿正三品的紫袍, 他錦衣上繡飛魚, 飛魚類蟒, 那魚麵相兇惡、張牙舞爪。傅默寧抿著嘴, 她說:“你們抓我做甚麽?”


    霍韜向來覺得馬鳴衡智商不高, 事實證明, 馬鳴衡的智商確實不高。好比現在,馬指揮使也不想想,戚英姿當年就已經二十出頭, 六年過去,戚英姿現在應該是個甚麽年紀。


    而眼前的傅默寧, 明顯還是個少女,盡管她皮膚不太白皙,但她臉上的青春無一不訴說著她還年輕,她不是戚英姿, 而戚英姿也不可能是她。


    馬鳴衡的腦子顯然還是太簡單了點, 他一鞭子朝傅默寧臉上抽過去, 其實他該想想, 打哪裏都不能打臉,若是打壞了一張臉,簡直叫做死無對證。


    馬鳴衡腦子不對路,手腳倒是很協調,他一鞭子抽得又準又狠,傅默寧的右臉頰到嘴角瞬間出來一道血痕,在馬指揮使要抽打第二鞭子的時候,暗室的門就開了。


    “誰他媽的......”馬指揮使的咒罵還沒到結尾,他就瞧見了中軍大都督唐縱。


    迴溯起錦衣衛的曆史,太.祖時期,太.祖皇帝改儀鸞司為錦衣衛,而錦衣衛又歸大都督府所轄,在大都督藍玉伏法之後,才有了大都督府的拆分。原先的大都督府分開為中、前、後、左、右五軍都督府,真要算起來,五軍都督府還轄製著錦衣衛指揮使和他的南北鎮撫司。


    “中......中都督?”


    馬鳴衡其實骨子裏還是那個出身小門小戶的人,他見到唐縱的恐懼感就跟當年他當百戶時見了錦衣衛都指揮使張千山的感覺是一樣的,先是害怕,再是憤恨。


    那幾年張千山是頭頭,而張千山的妹妹是皇後娘娘,馬鳴衡除了害怕,他還嫉恨。他又嫉又妒又恨,那種蝕骨鑽心的嫉恨,等到他的姊妹康嬪產下嘉靖王朝的第一個皇子,再到張皇後被廢、張千山被調走,馬鳴衡才感覺稍微好受點,他才感覺自己沒有那麽低賤。


    可今日一見到唐縱,馬鳴衡那種蝕心的感覺又來了。他開始害怕,馬鳴衡也很討厭自己這樣害怕唐縱,就跟陰溝裏的老鼠見了貓一樣。


    他畏懼中軍大都督的威嚴,他害怕唐大都督的手腕。當然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前途,他到錦衣衛指揮使這一步就做到頭了。他根本不可能成為超一品的大都督,他永遠也不可能如唐縱一樣,手握重兵,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盡管馬鳴衡心裏害怕,但他不能表現出來,他也不可能妥協。於是馬指揮使硬著頭皮和唐大都督生強,“唐大都督真是稀客,不知咱們北鎮撫司怎麽把唐大都督招來了?”


    唐縱沒有說話,他看了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使陸燃一眼,陸燃上前去把傅默寧放了,這中間隻有一個眼神。中都督唐縱看陸燃的一個眼神。而這兩人,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馬鳴衡一眼。


    馬鳴衡被忽視了,被忽視得在明顯不過。他覺得可以放人,但好歹唐縱要跟自己打個招唿。包括陸燃,陸燃怎麽就能聽唐縱的,問都不問自己一聲呢?


    馬鳴衡的心情從強裝硬氣變成了一個哀怨小媳婦心態,他的眼珠子盯著陸燃,而北鎮撫司鎮撫使陸燃給了他一個背影,放了傅默寧。


    錦衣衛分南北鎮撫司,既然有南北鎮撫司就有鎮撫使,南鎮撫司的鎮撫使範遊是福建範家的人,範遊的父親範知章還給正德皇帝遊江南時造過船。範家在福建樹大根深,財雄勢厚,惹不起。


    再說北鎮撫司鎮撫使陸燃,他有一兄弟陸炳是禁軍,整天在皇宮裏和皇帝在一處,守衛皇帝安全,陸燃陸炳兄弟倆都不是省油的燈,也惹不起。


    馬鳴衡在唐縱手裏受了侮辱,他本想找個軟柿子捏一捏,可惜南北鎮撫司的鎮撫使都捏不動,他便想拿奉命捉人的百戶費庭蘭出氣,但馬鳴衡的這口氣還沒出,嘉靖帝已經要召他進宮了。


    嘉靖帝召見了唐縱、陸燃和費庭蘭,起因是唐縱檢舉錦衣衛百戶費庭蘭持兇抓人。費庭蘭在嘉靖朝為官十多年,對嘉靖帝不說十分了解,也是八分了解,他立即就撇清了自己,說自己沒有傷害傅默寧。


    等問題都指向錦衣衛指揮使馬鳴衡的時候,嘉靖帝心裏就明白了,感情這是唐縱對馬鳴衡不滿意,拐了個圈子來告狀。


    嘉靖帝顧及馬鳴衡的麵子,馬鳴衡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他覺得康嬪是個懂事識大體的人,他們的兄長馬世遠也是個能幹的人,他便提拔了馬鳴衡。誰知道馬鳴衡並不是一塊翠玉,也並不是可以改石攻玉的對象,在調走張千山、讓馬鳴衡建功立業的日子裏,嘉靖帝無數次聽人說起馬鳴衡鬧過的笑話。


    當然,馬鳴衡鬧過的笑話都是在訴說他自己的愚蠢,而這種愚蠢聽在嘉靖帝的耳朵裏,就不是那麽有滋味了。


    例如,前些日子有個朝貢使團來京,使團中有幾個年輕女子,馬指揮使硬將那幾個女子從馬車中拉下來,一一對照,說是緝兇。


    再比如......嘉靖帝原本覺得好笑的事情,可稍微再多想那麽一點點,他就覺得不好笑了。緝兇、女子,今日唐縱要說的也是緝兇、女子。


    馬鳴衡用一種諂媚的笑臉進來,他正要請安,嘉靖帝就問唐縱,“那女子呢,叫她進來給朕瞧瞧。”


    傅默寧臉上敷了藥,等她垂著眼珠子,微微仰起頭的時候,嘉靖帝就瞧見她臉上的疤。年輕的皇帝看了直歎氣,然後問馬鳴衡:“是你做的?”


    “迴皇上,屬下......”馬鳴衡原想為自己爭辯幾句,誰知嘉靖帝已經擺手,“出去吧。”


    馬指揮使雖然愚鈍,但也知道兆頭不好,他想著是不是該請康嬪為自己說幾句話呢。


    沒過一刻鍾,陸燃、費庭蘭與那被誤傷的女子傅默寧都出來了。馬鳴衡在宮殿外頭望著,心道:皇上和唐大都督在說些甚麽呢,說甚麽話題需要說這麽久呢。


    馬鳴衡其實隻要稍微動動腦子,就知道此事和自己有關,既然和他有關,那馬世遠就跑不了。馬指揮使在外頭又站了一刻鍾,一直沒見唐縱出來,便自己尋康嬪說話去了。


    唐縱在內殿裏站著,嘉靖帝衝他笑,“坐。”


    “臣不敢。”


    嘉靖帝指著椅子,中都督唐縱便在椅子上坐了。


    九月末,京城已經風涼,嘉靖帝坐在榻上,道:“怎麽迴事,彎彎繞繞,馬鳴衡究竟在搞甚麽東西,一個二個神神秘秘的,究竟有什麽事不能和朕直說。”


    唐縱站起來,要仔細匯報,嘉靖帝指著椅子,“無妨,坐著說。”


    “嘉靖十年,寧波衛從五品遊擊將軍戚英姿一案有了變故,聽說當年那位女將軍受了冤枉,她沒有和日本人通貢,馬指揮使或許是受了其兄的指派,出來尋人。”


    嘉靖帝肘部擱在小幾上,他的手托住下頜,這迴手指頭動了動,問:“和楊寶兒說的是一迴事?”


    “是一迴事。”


    年輕的皇帝換了個姿勢,他將手伸出來,道:“你們要翻案?”


    “臣不敢。”唐縱又站起來。


    這迴嘉靖帝不叫他坐了,皇帝說:“甚麽敢不敢,你們已經在這樣做了。先是楊寶兒彈劾鍾水齋,接著是你挑逗馬鳴衡,你們不需要朕允許,你們自己都能把浙江沿海的浪翻起來。”


    “臣不敢。”唐縱心道,這又是撒甚麽氣,為了個馬鳴衡,至於氣成這樣?


    其實嘉靖帝不是氣馬鳴衡,馬鳴衡不知深淺自然有之。但昨晚上恭奉夫人白湘靈跟他撒氣了,昨天晚上嘉靖皇帝去看他的白娘娘,白湘靈根本就沒理他。


    嘉靖帝哄了兩句,女人嘛,哄兩句是情調,哄三句四句是寵愛,哄到第五句第六句的時候,皇帝陛下就有點不耐煩了。誰知道白湘靈衝他吼:“我跟你也膩煩了,你放我出宮去,我要和別人過。”


    當時嘉靖帝就給了白湘靈一巴掌,白湘靈不喊了,嘉靖帝也不說話了。自嘉靖十年白湘靈入宮以來,嘉靖帝就沒舍得碰過她一根手指頭。


    唐縱不知貌美的白娘娘有一眼是重瞳,但沈約知道,當沈約知道白湘靈進了宮,並且很得嘉靖帝寵愛的時候,沈大人還笑了。


    沈大人的笑容很自嘲,至於他為何自嘲,原因是他當年在廷試的時候寫了一手金錯刀,皇帝不喜歡,說這是亡國字體也。


    白湘靈生了一眼重瞳,而亡國之君李煜也是重瞳,既然嘉靖皇帝連李煜的重瞳都能包含過去,可他偏偏不能包容沈約模仿李煜的書法。這不可謂不是美人比甚麽虛無飄渺的喜惡都重了。


    沈約被金錯刀擱置了,而白湘靈卻因為她的一眼重瞳格外受喜愛。由此可見,君王的喜好漫無蹤跡可尋,唯獨可說,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太匆匆。沈約在短暫錯愕之後,隻好寬心,他心說,君王恩賜,是風是雨,為人臣子的,都受著吧。


    唐縱將傅默寧還給沈約的時候,順便帶迴來聖上的旨意,“你與翰林院學士楊寶兒先行寧波,皇上要弄清楚戚英姿的案子,任命書很快就下來。”


    沈約與楊寶兒同去寧波府是嘉靖帝自己想出來的,他要搞清楚嘉靖十年秋天究竟是個甚麽事情,究竟寧波府裏藏著甚麽怪事,為什麽一個寧波府的五品將軍就攪得整個南直隸都不安穩。


    楊寶兒與沈約正好都是在嘉靖十年待過寧波,嘉靖十年的兩個新科進士,一個第一名,一個第七名。嘉靖帝略微一想,就想起來了。他仰著頭,“嗯,沈約,你的妹婿,就讓他去吧,看看他能幹個甚麽大陣仗出來。”


    唐縱告訴了沈約皇帝前半部分的意思,但還有後半部分他沒有說。嘉靖帝後頭還接了一句:“你也去,你不是閑著嗎,你去把浙江的海盜收一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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