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蓬行至海邊的時候, 崔禮與冬生在岸邊等她, 冬生提著一串大燈籠, 崔蓬見了, 倒是笑一聲:“跟送葬似的。”


    “哼”, 崔禮見她笑, 更是冷笑,“還笑得出來,今日豈不就是去送死的?”


    甲板上已經備下了吃食,冬生從街上買了魚肉,又換了茶水和酒,崔蓬兀自坐下了, 也不管崔禮和冬生幾個吃了沒有。崔禮瞧她,道:“我今日想了想,咱們錯了, 也想岔了, 咱們不該來南邊, 咱們應該直接去北京城,去給你們的皇帝獻禮。”


    “嗯。”


    女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崔禮說:“聽冬生說你今天遇到舊人了, 是你的情郎?”


    朝鮮人就是這樣,滿嘴情郎,滿嘴愛語, 崔蓬道:“過去的同僚而已, 在一起共過事的。”


    “我看不止如此吧。”崔禮當然也是人精一樣的人物, 隻是他裝傻扮作瘋癲消沉了許久,這刻從伊秀死亡的陰影中走出來,立即就變得難纏了。“崔蓬,我提醒你,我不管你有甚麽情郎,或者有幾個故交,但你不能任意妄為,你是我崔家的人,理應受我鉗製,聽我管束。”


    月色迷蒙,崔蓬仰頭看了一眼天邊,她歎一口氣,心道,你是被朝鮮國驅逐者,我是被大明朝放逐者,我們滾在一處,簡直無處可去。


    酒潑在甲板上,透骨生香,女人準備闔上眼,崔禮卻匐上來,他躺在她身邊,問:“其實你今年多大了,我還從未問過你。”


    崔蓬睜著眼睛,道:“我十五歲參軍,在軍營裏過了八年,又在朝鮮國漂流六年,你說我今年多大了?”


    “你這個老女人......你......”崔禮似聽了甚麽天大的笑話,他驚得坐起來,“你這個老女人,你還長我四歲,你,你這個老女人啊,怎麽不早說?你還崔三公子,你都這把年紀了,你比我大哥的年紀還大。”


    “崔安?”崔蓬倒是笑,她翻了個身,一手撐住身子,“喂,你跟我說句實話,你和伊秀是怎麽迴事,你怎麽不娶她?”


    崔禮為什麽不娶伊秀,有情人為什麽不能成眷屬,別人為什麽不在一起崔蓬不知道,但伊秀和崔禮的關係真是個大謎題。若說伊秀不愛崔禮了,絕不是,若說崔禮不愛伊秀了,那更不是,兩廂情願的人,怎麽就沒有在一起呢?


    並且伊秀最終也是嫁入了崔家,愛人成了自己嫂子,這可比武鬆遇上潘金蓮精彩多了。崔蓬問這個當然有些狹促,崔禮低頭看她,倏地冷笑,“你自己的三兩情絲都沒扯清,哪裏來的閑情管我?”


    不陰不陽,又陰又陽,崔禮起身走了,崔蓬順倒在甲板上,閉上了眼睛。


    “少爺,我們現在去哪裏?”冬生過來問,若是現在迴北京城的話,該換航向了。躺在甲板上的女人說:“去寧波。”


    “啪”,一個物件砸過來,冬生一腳給踢開了,原來是崔禮砸了個小金珠過來,“不知死活的玩意。”


    崔蓬睜開眼,笑一聲,“你可以先去北京城,我要迴寧波府,有些人我可以不見,但有些人,我是一定要見的,丟了命也要見。”


    從海州往寧波已經很近了,船行了一個日夜,崔蓬在黎明到來之前摸到漁村的時候,佘奶奶已經起床生火了。


    女人走路的腳步聲很輕,但佘奶奶的生火的小扇停了,她好像知道是誰迴來了。佘奶奶佝僂得更厲害了,她早已年邁,這迴頭的功夫,戚英姿已經走到她身邊來了,“奶奶。”


    佘奶奶的手抖了抖,老人緩緩轉身,望向戚英姿,她的眼睛已經渾濁了,有時候識人不明視物不清,戚英姿抓了她的手,“奶奶,我迴來了。”


    “丫頭”,佘奶奶全是皺紋的手抓了戚英姿的手,“丫頭,你跑到哪裏去了啊,啊?”


    海平麵上露了魚肚白,戚英姿拉了佘奶奶的手,“走,奶奶,跟我走。”


    戚英姿抓著一個老太太的手就往海邊走,那頭似乎走來一個人,“你是誰,哪裏去?”


    齊大有帶著包子和豆漿過來,戚英姿失蹤的這幾年裏,佘奶奶的生活基本是他在照料。嘉靖十年,齊大有就已經五十有三了,這六年過去,他也變成了一個將近六旬的老人,腿腳比以前更不利索了。


    戚英姿拉著佘奶奶,齊大有在後頭追,齊大有一走一瘸的,佘奶奶道:“別跑,丫頭,大有,那是大有。”


    佘奶奶說一句話喘了兩口氣,拐了三個彎兒,齊大有慢慢追上來,迎著新生的朝陽,映著海邊的霧氣,他摸了一下臉,擦一下眼睛,“將......將軍,我的將軍迴來了?”


    崔禮他們的船就在海上停著,戚英姿一手拉佘奶奶,一手又去拉齊大有,“走,我們走。”


    崔家的船上金銀器物滿倉,齊大有一上船,就問:“將軍,你做海盜去了?”


    “哧哧”,崔蓬低聲笑,“說來話長。”


    “大有,這些年多謝你。”戚英姿叫冬生拿來一個匣子,裏頭裝了好幾根金條,她想感謝齊大有。齊大有搖頭,“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佘奶奶的花費是兄弟們一起出的,有楊秀,有趙全,有米千裏,還有沈大人。”


    崔蓬沒有說話,沈約?佘奶奶道:“他是個好孩子,自你走後,他年年都來看我,還托人打聽你的消息,舊年冬天的時候,他和我說,他不等你了。”


    “他不等我了?”崔蓬越發覺得好笑,齊大有瞧她,有些怒意,“笑?有甚麽好笑?你一走就是六年,不聲不響,不言不語,大家都以為你死了!大家都以為你死了,沈大人說你會迴來的,他一直都說你會迴來的!你要是不信,你去問徐娘子,那個徐娘子年年都聽沈大人念經,他跟徐娘子說你是個好姑娘,不會辜負他的。”


    徐娘子,崔蓬道:“徐樂樂,煙波樓的花魁?”


    齊大有搖頭,“徐娘子盤下了煙波樓,她現在是老板娘,聽說這些年沈大人一直勸她嫁人,但不知道怎麽的,徐娘子非要住在那煙波樓裏,她說那裏有安全感。沈大人拗不過她,給了她一些銀子,叫她珍重。”


    沈約,徐樂樂,沈約勸徐樂樂從良嫁人,徐樂樂不肯。“哧哧”,崔蓬越聽越好笑,“沈約自己娶她的話,她大概就肯了。”


    齊大有倏地站起來,他如今瘸了腿,動起來都嫌緩慢吃力,他說:“你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你以前喜歡沈大人,沈大人他也喜歡你,你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齊大有一副對戚英姿痛心疾首的表情,女人瞧他,“坐下來,既然走不動路就坐下來。你這擔心的事也忒多了些,我和沈約,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哎,我也不懂你們是甚麽樣子,我隻知道,你要是早點迴來,沈大人就不會成婚,你要是早點迴來,他指不定已經和你成婚了。”


    齊大有年紀大了,越發容易感傷,人年紀一大,就愛想事情,往往想得還很執著,接著就是單純。


    男人越老越天真。齊大有已經將事情想得非常簡單化了,他認為隻要戚英姿一直在,或者隻要戚英姿早迴來一年,或者半年,沈約一定會娶她。


    人人都知道不會。不管是六年前的戚英姿,還是六年後的崔蓬,她知道他不會娶她。不僅僅當事人知道,就連外人也知道,例如楊秀知道、楊寶兒知道,還有此刻的崔禮,他聽了半晌,從船艙裏頭走出來,說:“我要是想娶一個人,早早就會領她迴家,中間的過程絕不需要六年。”


    是啊,六年,六年夠做很多事,從夫妻之間看,六年都夠生好幾個孩子了。


    沈約當然不會與戚英姿做夫妻。崔禮長得好看,齊大有這迴抬頭,問:“這......這個是?”


    “哧哧”,崔蓬又很想笑,她發現現在的齊大有有些一驚一乍的,她說:“我的情郎,是不是比沈約還好看?”


    “亂彈琴,簡直是亂彈琴。”齊大有有些生氣,他好像理解出了偏差,他覺得戚英姿沒能和沈約共結連理是戚英姿單方麵導致的。這次又看見身段與模樣都與沈約有些相似的替代品,更是感慨,“將軍,你怎麽不聽話,沈大人他......”


    人老多情,人老多情這句俗話在齊大有和佘奶奶這裏表現得淋漓盡致,齊大有隻是急躁,佘奶奶已經開始揩淚,“丫頭,丫頭啊,那是個好孩子啊,你可別,可別辜負他啊。”


    崔禮看了半天,又來一句:“是啊,是個好男人,可惜是個娶了別人的好男人。”


    佘奶奶一聽,眼淚更多了些。崔蓬瞪了崔禮一眼,這頭哄說:“好好好,我念著他的好,我感念沈大人的種種好處,你們放心,我感念他的深恩大德,我無以為報。”


    佘奶奶揪著戚英姿的手,“真的?”


    “真的,真的。”崔蓬從袖中扯了塊帕子出來,“快別哭了,這迴就不迴家了,隨我去北京城好嗎?”


    佘奶奶有些愣,她看齊大有,“大有?”


    崔蓬發笑,“瞧你們兩個,你倒像是她兒子似的。”


    齊大有看了如今的戚英姿,又看她的環境,說:“這幾年一直有人不間斷的看著你的屋子,也看著你周圍的環境,我怕你們這屋子裏突然沒人,外頭的人就知道你迴來了。”


    “我看佘奶奶最好不要走,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多請幾個人照顧她,她要是走了,或者說我要是突然不來了,上頭一定知道有鬼。想深一層,就馬上有人會懷疑你是不是迴來了。”


    崔蓬歎氣,她摸了摸佘奶奶的手,“奶奶,你等我,等我迴來接你。”


    齊大有道:“沒你這個惹禍精我們也很好,你別四處招搖,小心點,我總覺得這事很複雜,不是貝兆楹一個人要害你這麽簡單。”


    齊大有雖然變得開始愛傷感,但他作為一個老兵的敏銳和嗅覺還在,“你失蹤的頭一年,南京城來了好幾撥人,那年楊大人寫了幾封折子迴京城,希望皇帝陛下為你平冤。可好像事情都是扭著來的,南京都察院說你寫了認罪書,還沒等到楊大人和沈大人找到切實的證據,那一艘船就不見了,日本人不見了,所有的證據都不見了。”


    “我覺得這事情不對勁,沈大人去煙波樓喝酒,你也跟著去,但你有去無迴。我和劉若誠說了此事,他便去煙波樓找徐娘子,當時劉若誠和米千裏都懷疑是徐娘子把你給害了,因為沈大人,你們爭寵。”


    崔禮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崔蓬,“爭寵,你?”


    “如果徐娘子也和貝兆楹是一夥兒的,那你走後,徐娘子就該現形了,她要不然就要想辦法嫁給沈大人,要不然就會跟了貝兆楹,結果都沒有。”


    “我們觀察了徐娘子大半年,發現她沒有甚麽貓膩,我們才放過她,轉而去監視馬世遠。就在這時候,內閣迴複了楊大人的折子,據說是皇上說的,‘論罪當斬!’”


    齊大有的手在椅子扶手上握著,他說:“後來我們衛所就散了,嘉靖十年的冬天,劉若誠和米千裏調往山西大同衛。嘉靖十一年的正月,楊秀去了海州衛,四月,我就退役了。貝兆楹說我年紀大了,叫我迴家養老。”


    “也就是那年的八月,南京兵部組建了一支戍軍,專門用來抵抗東南沿海的海盜,他們怕海盜打到南京去,編製三千人。趙全齊幼林和顧師洋就被編進了那支戍軍。”


    “我們散了,你一走,我們衛裏的人都跟沒媽的孩子沒根的浮萍一樣,四處飄零。”


    齊大有吸一口氣,“現在你也迴來了,徐娘子對我們這些人也多有照顧,上個月她還遣人送了兔子肉和燒雞過來,她也問我們有沒有你的消息。”


    “你怎麽說?”崔蓬對於任何人的關懷都有一種警覺,不僅僅是針對徐樂樂,她總覺得有些人的關懷來得蹊蹺。就好像她和徐樂樂,一麵之緣而已,萬萬談不上交情,更不值得她大名鼎鼎的徐娘子這樣掛懷。


    “這些年,我們也沒有你的消息,她問我,我也是不知道啊!”齊大有邊搖頭邊歎氣,“別的就不說了,隻是沈大人,你和他可惜了。”


    眼見佘奶奶又有抹淚的趨勢,崔蓬連忙道:“你們生活上困難嗎,要點甚麽?”崔蓬趕緊的換話題,一會子一個說一個哭,這樣勾淚,要把這船艙給漫了。


    “沒有,多得大家照料,我們這些年過得還不賴。”齊大有就這性格,不伸手找人要錢的性格。


    崔蓬看冬生,冬生捧著那個木匣子過來,崔蓬道:“裏頭是十根金條,你們拿著用,但不要換宅子,也不要請很多傭人,你隻要請個能幹的專門照料佘奶奶吃飯穿衣,別的就隨你。”


    十根金條,抱在懷裏都沉,齊大有越想越不放心,問:“你是不是當海盜去了,你說實話,我不會告發你的。但你要當心,這幾年朝廷抓海盜比過去抓得嚴一些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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