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人, 您相信我們將軍是清白的嗎?


    說實話, 楊寶兒相信戚英姿是清白的, 如若不然, 他也不會奏報皇帝,說寧波衛遊擊將軍戚英姿兩袖清風家無恆產、且不會與日本人私自通貢了。


    “楊兄弟, 你?”楊寶兒有些奇怪,楊秀抿著嘴,楊寶兒隻覺得楊秀心事太多, 怕是這些年過得都不怎麽順利。


    “將軍,”楊秀站起來,嘴裏念叨:“將軍, 你出來啦?”


    將軍,你出來了?楊寶兒覺得詭異,他迴頭, 見到方才見過的那白衣公子衝他微笑,楊寶兒全身的汗毛簡直都要倒豎起來了。“戚......戚姑娘?”


    楊寶兒沒有隨楊秀喊將軍,一則此地喊將軍不合時宜, 二則恐怕他們都不知道, 內閣下了朱批, ‘免去遊擊將軍戚英姿的職務, 若她叛逃,該當論處。’


    楊寶兒瞧著戚英姿, “戚姑娘, 你......你這些年, 哪兒去了?”


    哪兒去了?


    戚英姿知道自己哪兒去了,又不知道自己哪兒去了,她的人和身子去了朝鮮,她又覺得自己沒去,她的魂魄分明還留在大明,她的魂魄還留在大明朝的領域裏,留在大明朝的一望無際的海邊上。


    “客官,菜來拉!”小二哥端著托盤,酒菜分批次上來,戚英姿端了酒杯,遞給楊寶兒一杯,“楊兄,崔某敬你一杯。”


    楊寶兒不是沒聽過戚英姿說話,可他沒聽過崔蓬說話,楊寶兒望著她,“戚姑娘,你?”


    “我們將軍嗓子壞了,她不能多說話。”楊秀也端著酒杯,他說:“楊大人,這杯也是敬你的,我代表我自己,也代表我們寧波衛的所有兄弟,我們敬楊大人,我們多謝楊大人在將軍落難的時候仗義執言,我們多謝你!”


    楊秀連幹了三杯,才對戚英姿道:“將軍,你不知道發生了甚麽事情,你現在是個罪人,你現在是個死人,貝兆楹那狗.日的和日本人通商,最後還反咬你一口,你現在不是將軍了,你再也不是戚將軍了!”


    楊秀年紀也已經不輕,但他酒量依舊不好,才三杯酒,他就紅了臉,“將軍,你被貝兆楹害了,還有馬世遠,還有沈約。”


    戚英姿沒有說話,楊秀搖頭,“還有沈約,那個沈大人,將軍你對他這麽好,他背棄你,他娶了別人,他背棄了你啊......”


    楊秀陡然拔高聲音,他感覺自己想唱一首悲歌,給他的將軍,給他寧波衛的弟兄們,也給他自己。“將軍,沈約他不是個東西,他......”


    “咳”,戚英姿道:“好了,別說了,坐下。”


    “將軍,我要說,我必須要說,他配不上你,他個狗.日的根本就配不上你。”


    “閉嘴,坐下。”


    戚英姿沒有吼,當然以她現在的嗓音條件,她就是想吼,恐怕也吼不出來。女人用一種平淡的,降調式的語氣命令楊秀坐下。


    楊秀果真坐下了,他知道自己丟人,他抱著酒杯,“將軍,我是心疼你,我們兄弟都是心疼你......”


    女人吸一口氣,她看楊寶兒,“抱歉,他還年輕,酒量也不好。”


    其實戚英姿一向當楊秀是孩子看,她猶記得他老娘死的時候,他哭得鼻涕都出來了,這樣痛哭流涕的若不是孩子,那又是甚麽呢?


    楊秀有些醉了,他撲在大方桌上,楊寶兒看這個白衣男人,“你真的是戚姑娘?”


    “哧”,崔蓬低頭笑,“我現在姓崔,平壤崔氏三公子,楊大人也可以叫我崔蓬。”


    楊寶兒看一眼窗外,又看了一眼樓梯處,見四周沒人,才說:“世上沒有戚將軍了,若你隻是個普通女子,我便喚你戚姑娘,若你是個朝鮮人,又改頭換麵,那你就從來都沒有來過大明朝,更別提還有甚麽故人了。”


    楊寶兒的話似棒槌一樣敲打過來,教人驚心動魄,又敲得戚英姿腦殼子悶悶作響,是呀,她如今都是平壤崔氏的三公子了,又哪裏還有甚麽故人。


    她不該見楊秀,包括秀兒的父母,還有齊大有、趙全,她通通都不該見。她誰都不認識,她唯一隻能見一個人,大明朝的皇帝,她得代表崔家去獻禮朝貢。


    楊寶兒瞧她,說:“白姑娘如今在宮裏,崔家的人去朝拜,若在宮裏住上一段,也有可能見到白夫人。”


    崔蓬略垂了臉,露出她好看的下頜線條來,楊寶兒知她傷感,又說:“沈大人娶了中軍大都督唐縱的親妹唐玉蝶。中軍大都督可能要挪個位置,之前的前軍大都督從北京調往南京,南京的後軍大都督調往雲南,而原先在河南的中軍大都督調往宣府,你也知道,宣府是個甚麽地方,往那裏調的人,就是聖上的心腹了。”


    戚英姿當然知道宣府是個甚麽地方,宣府在北京城的西北,大明皇帝用於對抗蒙古人的騎兵和戰馬都養在那塊地方,去那裏主持軍備的人,別說是心腹,就是說成是皇帝的心肝子和眼珠子都不為過。


    沈約娶了中軍大都督的親妹,真好,女人笑笑,“沈大人命好,運氣也好。”


    菜都沒上齊,楊秀就趴在桌上睡著了,小二哥端著一盅熱湯上來,楊寶兒給戚英姿盛湯,說:“你嗓子不好,這是百合鴿子湯,清熱下火的,喝一點。”


    湯水熱騰騰,又用甜白盞子裝著,戚英姿喜歡這種碗,她喜歡沒有修飾的碗,裏頭裝了甚麽,一眼就能看明白。


    楊寶兒說:“崔公子初來乍到,怕是不懂我們大明朝的規矩,其實我們的皇親國戚之間是不可以聯姻的,還有勳貴之間也是不能強強聯合的。唐家是勳貴,沈大人不是,唐縱是權臣,沈大人也不是,勳貴們擇婿考慮良多,沈大人背景幹淨,又無世家大族支持,唐家選他,也是有理由的。”


    “再說唐家的小姐,恐怕也與崔公子在朝鮮國知道的小姐不一樣。唐家的小姐不是溫柔的世家小姐,在朝的才俊們都知道,唐家三小姐的名聲不好。並且中軍大都督唐縱曾經上書我們的皇帝陛下,說唐家三小姐婚齡已到,婚事卻擱置,請求皇帝派一位青年才俊給他家的妹妹做夫婿。”


    崔蓬用勺子舀了一口湯水,她不動聲色,能上書嘉靖帝親自賜婚,可見這唐縱是非常受寵了。


    楊寶兒見戚英姿冷靜,才繼續道:“崔公子遠在朝鮮,或許不知,咱們的內閣首輔張孚敬張大人在嘉靖十四年致仕了,就在四月裏。也是在嘉靖十四年的四月,內閣進了新的首輔,咱們現在新的首輔大人是李時李大人,唐家小姐和沈兄的婚事也是李大人介紹的。”


    李時,沈約。戚英姿對文官集團了解不深,楊寶兒說李時當了首輔,她卻一點都想不起來,誰是李時。


    戚英姿不知道誰是李時不要緊,南直隸的上下官員們知道就行了。兵部主事沈約與北京刑部左侍郎大人,並著提刑按察司的一個巡察使在南京城巡查,南直隸的大小官員都知道。


    南京城常駐的全體官員們不僅知道這幾個人全都不好惹,還知道其中官位最低的沈大人是最不能忽視的那個。沈大人是唐家的贅婿,是中軍大都督唐縱的妹婿,這位過去名不見經傳的沈大人現在是唐家的家裏人。


    沈約其人,南京城裏大小官員都沒甚麽印象,他官聲不顯,又無世家大族做靠山,也沒有甚麽震驚朝野的功績,但就在今年年初,大家都知道他了。


    沈約是榆林唐氏新進門的女婿,榆林是大明朝洪武皇帝布下的九大軍事重鎮之一,榆林在陝西北部,正對著黃河北部大河曲內的鄂爾多斯。鄂爾多斯是蒙古人的地盤,唐家自成祖時期起,就盤踞在陝西,唐家在榆林盤踞了上百年,唐家多悍將,唐家多將軍,唐家的人在武將裏頭多不勝舉。


    沒人知道出生在揚州的沈約怎麽會走進了榆林唐門的眼簾,外人搞不懂,有人說沈約是先入了首輔李時的眼,才有了今年的唐門招婿。


    也有人說其實是唐家的姑娘先看中了沈約,才委托李時去保媒,這世上能讓首輔大人親自去說親保媒的人也不多了,論門戶,唐門算一家。單論個人,那唐家出來的中軍大都督唐縱也算一個。


    戚英姿不知道唐玉蝶是個甚麽樣子的大家小姐,楊寶兒也不知道,楊寶兒沒見過這位深居在陝西榆林的唐三小姐,不過楊寶兒見過唐縱。中軍大都督唐縱生得風流瀟灑,並且氣度不凡,想必唐家三小姐也是個美人胚子吧。


    “唐家小姐還沒出榆林,也就是說,沈大人尚未與唐三小姐真正完婚。沈大人過去買的宅子,唐都督不滿意,這迴沈大人新買了宅子,唐都督看過了,又指點了許多,才許唐三小姐出榆林,搬去北京城住。”


    楊寶兒把大概都說清楚了,話裏話外,他沒貶低沈約,卻也沒誇讚沈約。戚英姿聽得出來,他與沈約生分了,他不再喊沈兄,隻是一口一個沈大人。


    猶記得楊寶兒初到寧波府的時候,事事都與沈約商量,一嘴一個沈兄,那時候的戚英姿想,若楊寶兒能與沈約生分,那東南沿海的水得幹掉一半。


    東南沿海的水當然沒有幹掉一半,但楊寶兒與沈約生分了。他們確確實實走了不一樣的路,是呀,六年過去,每個人都生分了,大家各走一方,最終分道揚鑣。


    戚英姿相信楊寶兒不是嫉妒沈約,因為楊寶兒過得也很好,他官途順暢,人人都爬不到位置,他已經輕易爬上去了。楊寶兒現在成了翰林院的五品學士,想來他離進內閣與皇帝近距離共事的日子也不遠了。


    楊秀睡了一覺,快要醒來,戚英姿拉他手臂,楊寶兒輕輕搖頭,“崔公子自行去吧。”


    崔蓬站起來,楊寶兒同他道別,說:“某很高興能認識崔三公子,夜深路遠,某就不送了。日後路迢水長,望崔公子自己珍重。”


    楊秀醒來的時候,桌上已經空了,戚英姿不見了,楊寶兒不見了,身邊位置空了,周圍都空了,這裏空得隻剩窗外的風。


    桌上的菜還在,桌上還有一錠銀子,銀子還在,菜還在,楊秀戳了一筷子八寶鴨放進嘴裏嚼爛了,冷鴨子有些腥味,他心想,鴨子也是真的,說明剛剛的都是真的。


    方才短暫的一枕黃粱原來是真的,那人那事都不是夢,他們的將軍迴來了,那個帶領他們活捉海盜馳騁海角天邊的女將軍是真的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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