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王爺不管事, 尤其不管人家家裏的閑事, 誰家生子,誰家喬遷,這種事情都是慶王妃祁氏出門理會, 此刻的慶王府裏就有客人,來自北京城的四品騎都尉, 馬世遠。


    馬世遠手筆大,進門就抬了一箱子香料, “這是檀宮出的安息香, 馬某另給王妃準備了一些梔子花和沉香, 請王妃笑納。”


    由於嘉靖八年海禁,這兩年的香料市場一直是有市無價, 香料供不應求,除了宮廷供給之外,尋常百姓再也不能高價從波斯人或者是色目人手裏買到屬於奢侈品行列的香料了。


    王妃祁氏看向那箱子,她原先就是個市井婦人,祁氏出身普通,家裏也未曾大富大貴過,是以眼皮子淺, 加之嘉靖帝縮減宗藩分利,祁氏覺得自己成了王妃也隻是表麵光鮮,內裏還是窮鬼一個。


    慶王不擅生產理事, 家裏幾個田莊也產不出甚麽金山銀山來, 馬世遠這一箱子香料, 就是拿出去散了,也可以值當個兩千多兩銀子。


    兩千多兩銀子,祁氏心道,夠王府嚼用個一年二載的了。


    祁氏送上一臉假笑,“我家王爺就在書房,不如我去請王爺出來?”


    馬世遠不見慶王,他說:“馬某人初來南直隸,特來拜會慶王爺和王妃,並無甚麽要緊事,時間已晚,馬某人不敢打擾王爺休息,這就走了。”


    祁氏連忙送客,她捏著帕子,心想,這人莫不是有什麽事不方便說,下次可要叫王爺去問上一問。馬世遠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待祁氏返迴廳中,一手掀開箱子,卻見箱子第一層擺著幾張紙。


    這白底黑框紅章的紙祁氏再熟悉不過,匯通銀票,女人拿起銀票數了數,八千兩。整整八千兩匯通銀票,祁氏的手有些顫抖,她的心也有些顫抖,這才是她想要的皇家貴族生活,這才能說明,她還是個王妃,她才不是與街上乞丐一般要飯乞討的皇家廢物。


    祁氏的手已經微濕了,她用帕子將手擦了擦,然後將銀票塞進懷裏,說:“去書房告訴王爺,就說北京城的馬大人來過了,還帶了一些香料。”


    丫頭應聲去了,祁氏坐在廳裏,翹著一條腿,端起一杯茶,嘴角勾起一抹笑,一萬兩,馬世遠送來的一萬兩銀子,足夠她穿金戴銀,狠狠風光幾年了。


    “姐姐”,祁玉進來,見了祁氏,要行禮,祁氏揮手,“快過來坐。”


    祁玉是祁家最有出息的兒子,祁氏上頭還有兩個哥哥,都不成器,一個好賭,一個愛嫖。大哥因為耽於賭博,誤了成親的時機,等四十歲娶了老婆的時候,已經不能生育了。二哥更是不濟,早些年流連煙花柳巷,掏空了身子,成親之後,一年連納了三個小妾都是枉費,也生不出孩子來了。


    祁家的希望都在祁玉身上,祁氏心裏想,自己不行了,也要保證祁玉的前途,自己去死了,還要給弟弟祁玉墊個背,好讓他乘風借力,飛得更高。


    “姐姐,寧波府這個事,怕是有些問題。”


    祁玉剛剛被刑部的人敲打過,現在他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妥。別的不說,就是舉證戚英姿和日本人通商的馬大人,他也沒有實際證據,包括他們所說的日本商隊,根本連影子都不見。沒有證人,又抓不到日本人,充其量隻有戚英姿衛所裏的一點香料,就憑那幾桶香料抓人,的確是太草率了。


    祁玉心想,自己當時被馬世遠哄的有點飄飄然,此刻迴想起來,諸多矛盾,諸多不妥。隻是現在人都抓到都察院來了,若將人放了,恐戚英姿會反咬一口,到時候有奏折上了朝廷,自己這監察禦史的官就別想當了。


    日後換做戚英姿想收拾他,也不必多說,隻要將他的履曆一查,朝廷馬上就知道他的資曆不夠,根本不能入職都察院。


    祁玉逐漸想通了其中關鍵,心裏惶恐,他說:“姐姐,我惹事了。”


    慶王當然不會幫著他的小舅子,慶王本身就不受嘉靖帝喜歡。慶王妃出身不好,家裏無權無勢,更沒有皇親貴胄、世家大族高官照料,祁家無人可依靠。若是祁玉被都察院逐出,以後還能不能複官真的很難說。


    祁玉沒有甚麽把握,吏部給都察院的考語和要求是,“諳曉刑名,堪任禦史者,奏請照缺選補”,而嘉靖帝在嘉靖七年對都察院的敕諭中重申,“禦史試職一年止欲其明習律令、曆練事體。舊例考得刑名疏通方準實授,否則令其重試。”


    大理寺、刑部、都察院涉及到明代中央司法實踐的體製化,那麽供職於三法司的人必須全部參加大審,戚英姿是個五品將軍,那大審之時除了都察院,南直隸的通政使司也會參加會審,到時候真的有鍾水齋也沒用了。


    “完了,完了”,祁玉越想越心涼,“姐姐,完了,我的官當不成了,刑部尚書說了,軍民訟詞,俱赴通政司吿送司法論斷,事體歸一。姐姐,我怕是不僅要丟官,將來恐怕是還會貶成庶民,終生不能再入仕了!”


    祁玉被馬世遠灌下去的那一點迷魂湯算是徹底清醒了,那天晚上煙波樓的徐娘子溫言軟語,一點子小話在他耳邊說了又說。兼之馬世遠一臉受了委屈和不公道待遇的模樣,他說他初到寧波府,戚英姿又仗勢欺人,委屈受大了。


    祁玉揪著祁氏的袖子,“姐姐,一旦戚將軍開口說話,我就真的完了。我完了,連帶著都察院的鍾水齋都要完了。哈哈,哈哈!”


    見祁玉一臉瀕瘋了的樣子,祁氏握著馬世遠的錢,人有點錢的時候,通常都特別膽大。祁氏說:“開口說甚麽?誰要開口說甚麽?她已經犯了法,豈是她想說就說的?”


    祁玉梗著脖子,“姐姐,她......”


    慶王妃祁氏擺一下帕子,在沒有汗的脖子上點了點,“既然明知道某些人要說錯話、辦錯事,那就不要讓她說了,省得禍害人。”


    方成抬著霍韜和白湘靈迴了家,方老爺帶著太太連著方家的小姐一道在門口站著,見了霍韜就要行禮,“國公爺來了!”


    霍韜伸手去扶,方老爺站起來,瞧見站在霍韜身後的白湘靈,心中一蕩,心道,好貌美的女子!方家太太和小姐也瞧見了白湘靈,方太太瞧了白湘靈,再瞧自己的女兒,便覺得不對勁了。原先她覺得自己的女兒就算不是天姿國色,也是閨秀中翹楚,這一番見了這個女子,突然覺得自己女兒皮膚不夠白,連那模樣,似乎也不那麽好看了。


    正所謂人比人,氣死人。方太太心中好一番比較,心道:這姑娘如此貌美,我家嫿兒該如何是好?


    白湘靈卻壓根沒看方家的小姐一眼,她目光一直盯在霍韜身上,心中腹誹,‘天天都幹些沒用的,你到底甚麽時候才能把我的戚將軍救出來。’


    因為白湘靈望著霍韜,方太太又鬆了一口氣,心說:還好還好,這姑娘是國公爺自己的人,不是要送進皇宮的,還好。


    方家的人從不放心到放心,他們又誤會了,這一誤會,便更熱情了些,“姑娘,來,這邊坐。”


    方家的小姐舉止果然沉穩,她替白湘靈引路,說:“我叫方嫿,在家行二,姑娘叫甚麽名字?”


    若沒有白湘靈在前,單獨看方嫿也是一等一的相貌,尤其她的舉止受過嚴苛訓練,吐字發音也是有講究的,這迴一說話,聲氣清晰婉轉,饒是霍韜也側目看了她一眼。


    因為霍韜這一眼,方太太便覺得有指望了,她心想,這如此貌美的姑娘國公爺定然是自己中意的,那我家的嫿兒,入宮就有希望了。


    方嫿給白湘靈遞過去一盞茶,“這是百花蜜,有些甜,也有些酸,夏日裏喝是最好的,我平常喝得最多,不知道姑娘喜歡不喜歡?”


    方嫿說起話來真是如糖似蜜,霍韜背著她們,也覺得聽了心中舒暢。方嫿含笑看著白湘靈,湘靈側目,“我姓白,叫白湘靈。”


    湘靈的聲氣很清脆,乍然一聽,還有些冷,眾人本來都泡在方家小姐如蜜的甜嗓音裏,被湘靈這麽一冰,霍韜又迴神了。


    白湘靈端了杯子,冷不丁又看了霍韜一眼,心道,原來你帶我到這裏是來看姑娘的,那我就不客氣了。


    白湘靈站起來,開口說:“你還記得你對我說過的話嗎?”


    白湘靈這一嘴聽起來就像吃醋,方太太於是更加放心了,連忙叫方嫿招待好白姑娘,不拘甚麽吃的喝的,或者帶她去玩。


    霍韜道:“二位這麽晚尋我過來,有什麽事?”


    “聽說國公爺最近在往刑部走?”方家見自己女兒入宮有希望,連忙獻好,“不知道國公爺是不是遇上甚麽麻煩了,咱們人力單薄,不能相幫,但賤內家有個族兄在通政使司任職,不知國公爺需要否?”


    方老爺起了話頭,方太太連忙跟上,“是的,是的,我家裏有個族兄在通政司當個小官,若是國公爺需要,咱們可以請他上奏中央朝廷,替國公爺伸張正義。”


    方老爺糾正,“是申訴冤枉,上告不公不法之事。”


    “對對對,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方太太道:“國公爺有所不知,這南直隸的三法司其實是一家的,都察院的右都禦史鍾水齋與刑部尚書張桂是姻親,大理寺少卿鄭珂更是鍾家的座上客,這幾人都是一夥的。”


    霍韜心道,果真如此,我剛剛便領教過了。


    方老爺說:“刑部侍郎倒是獨成一家的,但侍郎大人身體不好,三天不坐堂是常事,或者半月不出現也屬正常,一年中竟有大半年在養病。且侍郎大人醉心律法,自己寫書立著,與鍾水齋那一夥不來哉。另外就是都察院左都禦史,這位大人恐怕國公爺也認識,他是北京城來的,到南都時間尚淺,與這邊還有點水土不服,前些日子被右都禦史鍾大人氣的夠嗆。”


    方老爺歎口氣,“大理寺卿就不說了,今年七十有八,老態龍鍾,聽說不大管事了。”


    霍韜捏著杯子,還沒說話,白湘靈抿著嘴,將茶盞子往桌上一碰,冷聲道:“將軍是被冤枉的,我要上京告禦狀去!”


    白湘靈聲音既冷且脆,混上青瓷碰撞小紫檀木的聲音,竟有絲絲迴鳴,她說:“我就不相信,他們還能一手遮天了,霍韜,你帶我去北京告禦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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