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戶籍, “凡戶三等, 曰民,曰軍,曰匠。......畢以其業著籍。”(清, 張廷玉,《明史》)


    被列為軍戶的家庭, 要世世代代為國家提供軍人,服兵役, 這就是軍戶世襲製。在世襲製下, 如果衛所軍士逃跑或者死亡, 就要從其軍戶中勾取壯丁繼續充軍。軍人入伍之後,可能在軍中娶妻生子, 若這一支軍人戶絕,則仍然要從原籍所在地的軍戶中勾取壯丁補伍。


    戚英姿不是世襲的軍戶,隔壁佘奶奶家就是世襲的軍戶,佘爺爺六十歲從隊伍中迴來,長子喜慶入伍,喜慶入伍七年,七年之後, 在安南喪生。接著次子大慶入伍,大慶在嘉靖二年去了山西充當戍軍,入伍九年, 除了剛去的第一年, 此後八年沒有消息。


    佘家不確定大慶是否身亡, 若是大慶如喜慶一般戰死,政府會發下撫恤金,並且勾攝小慶入伍。大慶還沒有消息,佘家最小的小慶也入伍了,他說入伍從軍不是強製性的勞役,他身為軍戶,他有主動從軍的屬於軍人的榮譽感。


    嘉靖七年,小慶也入伍了,嘉靖九年春,七十五歲的佘爺爺去世了,戚英姿給在南京城當戍軍的小慶寫信,讓他向長官告假,迴來奔喪。戚英姿給遠在山西的大慶也寫了信,等小慶從南京迴了寧波,大慶還沒消息,不止人沒有迴來,就連一封信都沒迴來。


    小慶在家守了五天,他等不到他二哥的信,也等不到他二哥迴來。佘爺爺和長子喜慶葬在一起,小慶同戚英姿說:“如果我死了,你也把我葬在這裏。”


    戚英姿記得她那天哭了,許是喝了酒,她哭的稀裏嘩啦,自她十五歲上,爺娘老子一齊去世,她就在佘家的接濟下生活。這迴佘爺爺去了,喜慶去了,大慶失蹤,小慶又說他要死,戚英姿哭的撕心裂肺,她迴想她知道她娘老子都死掉的時候,也沒這麽摧心肝。


    佘奶奶早已白發蒼蒼,矮小瘦弱的老人邁著一雙小腳,她找到躲在牆角哭泣的戚英姿,她摸戚英姿的頭發,“孩子啊,我都沒有哭,我都沒有哭啊......”


    忽來的牢獄之災,戚英姿想找一根麥穗叼著咬咬牙,卻發現這裏頭光禿禿,別說麥穗枕頭,就連張草席子都沒有。


    霍韜帶著刑部的一名幹吏到都察院的時候,引起了一發爭端。都察院不讓見人,刑部那位說:“三法司和朝臣查議的依據是甚麽,你們將朝廷一個五品將軍下詔獄,刑部並不知情,照《諸司職掌》,刑部尚書和侍郎大人才掌‘天下刑名及徒隸、勾覆、關禁之政令’。”


    刑部那幹吏道:“其一,刑部直接審理刑名案件,主要是京師的案子,尤其是北京和南京。其二,地方重大案件如果有擊鼓登聞而遞交到通政司的,也轉交刑部進行審理。”


    “大人也說是如有人擊鼓,那請問這一樁?”祁玉從內間出來,他已經聽了個七七八八,他說:“誰不知你們刑部清閑,下午申時,衙事即散,人人都在你們刑部院中的大樹下悠閑度日,簡直靜如太古。”


    祁玉打起嘴巴仗來是不甘人後,他本身就是進士出身,明初的時候,監察禦史可以從新科進士中選拔,但要先經過入職考試,入職之後,年年測試,等哪一年考試不通過的時候,就調去別的衙門。


    等到了後來,成為一名監察禦史更是不易,正統四年的《憲綱》規定,“凡都察院各道監察禦史並首領官、按察司官並首領官,自今務得公明廉重,老成曆練之人奏請除授。不許以新進初仕。及知印、承差。吏典出身人員充用。”


    如今的新科進士不能再直接擔任監察禦史和按察司官吏,也就是說,如今的監察禦史都有一定的從政經曆。


    祁玉就有一定的從政經曆,他考中進士之後,被吏部派去雲南邊境的一個地方當縣官,縣官當了三年,政績出色,又被吏部派去戶部當了一個糧倉補給官,還沒等三年一次的考核,他就升了戶部的倉場侍郎,即戶部內主管一個或者幾個裝糧食的倉庫的官,從六品。


    大半年之後,祁玉就迴了南京城,因為他的姐夫慶王也住在這裏。


    祁妃嫁給慶王之前,祁玉就已經從政了,可也許是因為祁玉親姐嫁給了慶王,又或許是因為慶王和南直隸都察院的右都禦史鍾水齋關係好,總之祁玉就從戶部調到南京都察院去了。


    充當南都十三道監察禦史其中的一員,正六品,官升半級。


    祁玉有沒有資格充任監察禦史,霍韜不知道,霍韜隻知道刑部這邊與都察院已經辯論半天了,關於五品遊擊將軍戚英姿究竟應該囚禁在哪裏的問題。


    “天下人盡知你們刑部清閑,一堆文雅修飾之士,其他衙門都好生豔羨呢。”


    “我們刑部官員都熟讀刑律,好比士子不讀書,廢學,而我們不讀律,曠官!”那刑部幹吏顯然也不是吃素的,“我們侍郎大人研求法意至忘寢食,律有疑難,親為注解,遂以法家名。爾等不通律法,囫圇吞棗,還是將戚將軍移交我刑部更妥帖些。”


    霍韜聽二人舌戰,眼見刑部這位幹吏就要占了上風,忽聞那祁玉說:“你們刑部的人除了養病就是靜坐,問案全靠靜坐,一日之中隻有三刻鍾在治事,其餘時候都在讀書閑話。反正你們居曹無事,既然如此,那我們都察院就不豔羨了,這樁通敵賣國大事,交給你們刑部我們可放心不得。”


    “通敵賣國?”霍韜簡直快聽笑了,這慶王爺的小舅子,好一張利嘴!


    “此事涉及我朝一個五品遊擊將軍,其中原因究竟如何,不是你們都察院的人上下嘴皮子一翻就能下定論的。此事我一定要上報上官,請上頭裁奪。”那刑部幹吏說:“你們都察院還是想好說辭,如何會無憑無據冤枉我大明一個忠心耿耿的五品將軍通敵賣國吧!”


    “我何時說她通敵賣國了?”祁玉道。


    霍韜睃他,“本公剛剛就聽見了,這位大人莫要狡辯。”


    霍韜與祁玉初次交涉,心中暫有定論,一個咬死了就不肯鬆口的死鴨子。


    “國公爺,”兩人從都察院出來,刑部那幹吏說:“此事不樂觀,祁玉靠著的不是慶王也是都察院右都禦史鍾水齋鍾大人,我們尚書大人與鍾大人亦是交好,再說大理寺,大理寺少卿鄭珂更是鍾家的常客。他倚仗的是這南都三法司內糾結成黨,下官怕......”


    “依你之見,該當如何?”霍韜心想,真是一腳踩在人家地盤上,這南京城內,自己陷進去還真是深不見底。


    “國公爺,依下官愚見,不如趁早上奏朝廷,引得北直隸關注此事,將戚將軍押送北京,國公爺行事就便利很多了。”


    霍韜仰著頭,吸一口氣,他想,沒這麽簡單,北京還有個馬鳴衡呢,戚英姿被冤枉,馬世遠和貝兆楹是否有參與其中?


    若這就是馬世遠的手筆,那康嬪與馬鳴衡分別在皇帝麵前和床上耳語幾句,戚英姿也沒有甚麽生路。


    難辦,此事難辦!


    霍韜與那小吏分了手,在街角處,一個穿天青綢裙的女子在那裏等他,“如何,救出來了嗎?”


    白湘靈換了衣裳,更是貌美,霍韜原本想疏通疏通,先讓戚英姿出來再說,結果誰知碰上了慶王爺的小舅子,正巧那小舅子急著立功,根本不受疏通。


    霍韜很理解這種急於建功立業的人,這種人在官場中缺乏底氣,被認為是關係戶,北京有個馬鳴衡,南京有個祁玉,想來都是一樣的。


    白湘靈道:“花錢都不行嗎?”


    霍家的最擅長花錢解決問題的國公爺搖頭,“花錢都不行。”


    霍韜帶著白湘靈在南京城活動,沈約與楊寶兒去拜見了貝兆楹,並試圖找出當日與貝兆楹交易的那一船日本人。


    日本人不見了,他們似乎離開了寧波府,楊寶兒再三說明,“各位不得隨意走動,暫時不能離開寧波”,可人真的不見了。


    不止是人,連帶著那一艘裝滿了香料的漁船,一道不見了。


    沈約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與陰謀之中,因為此刻的馬世遠又要升遷了。當日沈約與馬世遠一道來寧波,沈約起先留意他,留意他的言行與一舉一動,可沈約病了二十三天,這二十三天中,馬世遠又做了什麽事,他是一點都不知情的。


    沈約心裏著急,楊寶兒更是懊惱,“大意了,那一夥日本商人來曆不明,根本就不能放走,這一船香料我們扣押了,反而成了指證戚將軍受賄和日本人通貢的證據。”


    祁玉行事不照規矩,他本想去給上官打個招唿,今日與刑部爭論想必已經傳到右都禦史鍾水齋耳朵裏去了。慶王的小舅子在都察院裏來迴踱了幾步,最後思索,鍾水齋肯包庇的絕不是自己,這種時候,還是應該找姐夫慶王爺最是合適。


    白湘靈跟著霍韜,二人盯著都察院的大門口,正巧方成尋過來,說:“國公爺得閑否,我家老爺有話想跟國公爺說。”


    方家想插手。霍韜心道,‘我們不缺錢,我們缺權,你們要是能和南京這位慶王爺搭上話,我就幫忙引薦你方家的小姐進宮。’


    霍韜正在盤算,方家的轎子已經抬過來,霍韜與白湘靈一上轎子,祁玉便往慶王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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