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潔吃力地提著水桶從三層樓下來,臉上沒任何表情,眉下那兩顆黑色的眼珠子嵌在一抹蒼茫的白色裏,像某個淘氣小孩用飽蘸濃墨的筆在一張白紙上無意丟下的兩個點,看不出一絲生氣。

    這已經是她第十一次跑下樓。若不是那一綹貼著額頭的濕漉漉的軟發,和貼著脖頸從肩膀側綴下來有節奏地擺動的長發,使得她看上去就像一個木頭雕刻的小人。

    下水道堵塞了。她家裏的地上積存了大量飄著汙物的髒水,雖然大開窗戶,家裏依然彌漫著濃得另人做嘔的刺鼻氣味。她竟然沒再嘔吐,許是她的鼻子在一個多小時裏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她一隻手撐在牆上,一隻手用沾著這味道的袖子抹一下臉上的汗,稍喘口氣,她彎腰去拿勺子,劇烈的腰痛使她蹲了下來。她的手抖動著,一勺子一勺子把髒水再次舀進臉前的水桶裏。

    此時又有髒水溢出來。她的淚在眼裏打轉。突然她把勺子狠狠一扔,跑上四樓去敲自家上麵鄰居的門。一個男人出來,乜斜了她一眼,捏住自己的鼻子問:“幹嗎呢?敲這麽重。”

    “求求你們別往下倒髒水好嗎?下水道堵了,我家裏滿是髒水。”她陪著笑。

    “我們沒用,你去上邊問吧。”說完,不等她迴話“砰”地一聲,把她關在門外。

    她愣怔了一下,感覺心裏堵得慌,一股鹹澀的東西要湧上來,她咬著唇將它們使勁摁下去。扭身上了樓梯。一層層的問、求,一直到九層樓。她實在沒力氣再往更高一層爬。扶著腰,一步步往下挪,快到自己那一層時,一腳踩空滾了下來。一隻鞋,摔了出去,撞在自家的門上。她爬著,臉擱在自己的臂上吃吃地笑,笑夠了,笑足了。爬起來提著鞋進了門。

    把門帶上,手一鬆,那隻鞋落了下去,髒水濺上她的褲腿和牆壁。她隻覺腿一軟,就跌坐在地上,水裏黃色的絲狀物帶著它們獨有的味道勾掛住她的衣擺和褲子,在水裏擺動。

    她的眼睛沒了眼淚,呆望著家裏掛著的那幅絲鏽京劇臉譜,身上一陣陣發冷,她雙肩抖動,一點一點從那圖象上洇出一張熟悉的男人臉來,他的眼睛裏藏滿冷冷的笑,她的神誌因發燒處於一種混亂狀態,竟衝他點著頭笑,眼睛說:“很可笑是不是。”那個男人不吭聲,更加誇張地張大了嘴巴。

    吳欣推開門,白潔的樣子嚇壞了她:“天啊,這是怎麽了。白潔你在幹嗎?快起來。”

    “明子在笑我,他不幫我,還笑。”她隻是機械地應聲,此刻並不清楚和她說話的是吳欣。

    “明子?你在胡說什麽呢?”

    吳欣把她扶到沙發上。媽耶,你的身體怎麽這麽燙。”吳欣把自己的額頭抵在她額頭上繼續說:“你發燒呢,我給你找幾粒藥片。”

    “姐,你迴來了。”接觸到吳欣的臉,白潔才從剛才的迷瞪中醒過來:“姐剛才我看到明子了,他在笑我,站在牆上笑我,笑我……”聲音越來越低,嘴一咧“姐”抓住吳欣號啕大哭起來。

    白潔又病了,躺在床上。對門鄰居下班迴來,給了吳欣一個物業處的聯係電話。她把情況通知給他們。下水道疏通了。可是吳欣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才把家裏收拾幹淨。

    家裏來電話讓吳欣迴去幾天,說店裏沒人照應。她讓白潔和她一道迴去,說不放心她。白潔若有所思地淡淡笑笑說:“和姐一快迴去?迴去,那裏離他近,嗬嗬。”

    “你可別再瞎想,要不姐可生氣了。他走了,還有孩子呢。”

    “姐,我那會呢。我隻是感覺很累。累得不想再走下去。”

    “累,走不動,就少走。姐幫你把吃的用的東西買足。”

    “嗬嗬,謝謝姐。不用了,你先迴去。明天或則後天我就去你家。”

    “就是。你呆在這屋子裏就瞎想,不如去鄉下散散心,好點。”

    白潔強打精神,把原本幹淨的家仔細地擦拭了一遍。打開鎖著的一個小櫃子拿出一張男人的相片,很認真地撫摩:“我就找你去,找你去”。又取出一張抱著籃球的男孩照,親了親:“兒子,對不起。媽媽實在擔不動那份痛了,那份來自你爸爸的痛,它像刀子一樣時時刻刻割著我,媽媽的心得不到安寧。兒子,你是不會理解的,也許媽媽很自私,不是一個稱職的媽媽。可是媽得確不想陪你走下去了了,媽媽走不動了,走不動了。你一定要聽外公的話,健康地長大。”一串串的淚落在兩張相片上。她抽泣著不停撫摩兩張相片。最後把它們放迴原處,默默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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