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皇子,抱歉。賽事失利乃老朽之過,這場論儒,確是杜小姐贏了。”下了場之後,梁先生對景懿抱了一抱拳,轉身而去,他灰褐色的長衫輕揚,廣袖清風,光風霽月,那一份傲骨身姿令人心折。


    眾人不自覺地望著他的背影,全場一片寂靜,直到他孤身一人離開了這茶館。


    那般寂寥,又那般清傲。


    梁先生的失敗固然是最令人動容的。這場論儒,日後傳了出去,隻怕那些不曾在場的人,還不知要怎樣汙了他的清名。


    想到這裏,眾人不由搖頭歎息。


    或許隻有他們這些在現場目睹了一切的人才能知道,梁先生這一波輸得實在不虧。他們也才知道,除了端莊賢淑、溫婉和順之外,還有女子當得起這樣的形容:好個厲害霸氣的女子!


    杜蘅也並未留下來接受眾人的讚譽。她這一場贏得漂亮,卻也並不容易。梁先生博古通今,知識麵廣,而她,隻是占了個後人站在前人肩膀上的便宜罷了。


    說到底,她贏得並不多麽光彩。隻是,她不得不贏。


    “殿下。”杜蘅走到景懿麵前,衝他微微一笑。景懿無意識呆呆地“啊”了一聲,似乎是還沒反應過來。杜蘅也隻當他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輸了,於是踮腳湊到他耳邊輕輕道:“我贏了。那麽殿下是否該承認自己是水性揚花了呢?嗬~”杜蘅最後那聲輕笑唿出了熱氣,落在景懿的耳根。那麽輕那麽薄的一聲唿氣,卻像是滾燙的熱水般,頓時將景懿的耳根都給燙成了鮮豔欲滴的紅色。


    他的臉也漲成了紅色,卻隻知道瞪直了眼睛望著杜蘅,“你、你……”了半天也沒能說出句話來,隻一雙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杜蘅沒有說話,隻用眼尾瞥了景懿一眼,與他擦肩而過。那樣的風流姿態,實在令人心折。


    景懿迴過神來時,她已經走出了茶館。他立時心下一動,像是失落又像是痛苦一般的情緒霎時湧上心頭,還夾雜著一絲不明所以的甜,他忍不住拔足追了出去。


    甫一出門,佳人背影已經消失不見,芳蹤難尋。


    於是,那絲甜蜜也似釀成了酸,失落難抑。


    杜蘅並沒有走開很遠。


    等到那著煙灰色長衫、戴幕籬的女子走出茶館,走入附近小巷,杜蘅才從隱蔽處走了出來,攔在了那女子麵前,朝她抱拳躬身行了一禮。


    “先生。”


    聽到先生這稱唿,那女子像是受了震動,久久未語。


    杜蘅也沒有著急說話,隻耐心地等待著。少刻,那女子摘下了幕籬,露出了一張熟悉的麵龐。


    果真是給她們上女學的女夫子。


    女夫子教授女學已有一段時日,但最多也便是得了“女夫子”一稱,從未被稱唿過“先生”,隻因這該死的女子身份。


    杜蘅卻是知道的,這位女夫子身份不一般,她或許會是杜蘅整個局麵最重要的一環。其他那些個太子皇子的,杜蘅並無興趣。就連十二皇子,在此事之後,於杜蘅也再無多大用處。無論是誰,對她名動天下都沒什麽好處,但眼下這人可不一定了。


    這位女夫子,是班昭1的後人,其名為班拂。而這位班昭,因為當時的時代桎梏愚昧,曾撰寫過《女誡》這等枉為人倫的書籍。她這麽做卻是害慘了班氏一族的後人。作為班家人,必須時刻遵守《女誡》,步步謹慎,免得行差踏錯,惹來非議。她們隻有比誰都按照著《女誡》上所寫的來,才能堪為世間女子的表率。


    如此百餘年的時光過去了。


    物極必反,數百年後,班家偏偏出了個“離經叛道”的女子,這女子便是班拂的母親——班俞。


    這位班俞真是位奇女子,她從小就不“循規蹈矩”,更是覺得《女誡》上所言都是一派胡言,曾被家中強行許配他人,卻從不曾屈服。她那時候月子都還沒出,就帶著剛出生的班拂,大膽離開了夫家的家門,甚至要自立女戶,讓班拂隨了她的姓氏。


    這般大逆不道之舉,惹得班家大怒,直接將班俞逐出了班家,就算死了也不得上班家族譜。但即便如此,班俞也從未服過軟。她這一生一直致力於與先祖班昭提出的《女誡》作鬥爭,這百餘年一直未曾停止過。


    在先皇時期,班俞曾以博學多才、儒學大家之名踏上過金鑾殿,與眾大臣論儒,舌戰群儒,風光無兩。這對一個女子來說,已經是相當高的成就了。


    不過在她之後,再無一女子能有此才華,也再無一女子踏上過那金鑾殿。


    在小說裏,班拂最終是用自己的聰慧,幫助了杜棠登上皇後之位的,而她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不再當一名女夫子,而是做了女官,進了翰林院,成為了一名翰林官,可參與擬用科舉試題。


    但杜蘅覺得,她的夢想應該還不止如此才對。隻是做到這個地步就止步的話,是遠遠不夠的。


    杜蘅瞄上班拂,不隻是想讓她幫助自己,也想要問問她,是否有心願意和自己一起,改變這股風向!


    不懼皇權,不懼人言!


    “你……”班拂有些複雜地看著眼前的女子,隻見她姿態雍容,眉宇間有種漫不經心的媚意,然而那股流光溢彩的自信仍在她身上,於是,便釀成了一種更為複雜、神秘的氣質。這一瞬間,班拂竟覺得她有些像自己的母親。


    “所以,先生現在是否願與我探討一下孔聖的那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了呢?”杜蘅唇形極美,微笑起來,像是迎風搖曳的鳳仙花。


    班拂不由有些失神。這個論題,實在是太熟悉了,也太……久遠了。


    “是你的母親曾與人論儒過的,不是嗎?”杜蘅直直地望著班拂,像是能看透她的想法一般。未等班拂肯定,杜蘅徐徐道來:“曾經論儒興起之時,你的母親就是少數參加過論儒的女性之一,而當時她與對方論儒的論題就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個論題很難,然而她贏了。”


    “她不僅贏得了比賽,也贏得了女性的地位。她證明了孔聖並無貶低歧視女性之意,她也證明了男子能做的,女子也能做,甚至可以做到更好!班昭編寫了《女誡》之後,你班家一族,淪為女子“標杆”、“表率”,不得做任何出格之事,一輩子被困囹圄,你甘心嗎,班拂。你甘心嗎?!”


    杜蘅特意強調了“你甘心嗎”那幾個字,她加大了音量,極有感染力,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班拂,像是要看到她的心底。


    煙灰色長衫被班拂攥在了手裏,甚至起了褶皺。


    “不甘心。”良久,班拂哽咽著迴答了杜蘅。她猛地抬起頭來,眼眶已然通紅,眼淚含在裏麵搖搖欲墜,她咬著牙齒,語氣裏滿是恨意:“我不甘心!那時我不過六歲,我替我的母親驕傲!我母親曾不畏皇權,不畏男權,站在了那歸屬於男人們的金鑾殿上!但是,現在的我卻已再也達不到她的高度!……但我不甘心又能怎樣。如今這樣的世道,又豈是一人之力能夠撼動!如若不是上麵那位的意思,又怎會形成如此風氣!誰!又能贏得過皇權!”


    她滿麵悲愴,想必也是經曆了太多不為人知的坎坷挫折。


    杜蘅走近了班拂一步,握住了她緊緊攥成了一團的手,定定地望著她,目光堅定又柔和,語氣自信又強大:“所以,不是一人之力,是合我二人之力。”


    聽到杜蘅的話,班拂瞪大了雙眼。


    她眉宇間全是失落,不由喃喃:“兩個人又能怎樣……”


    “也不止我們兩個,還有皇帝也懼怕的那位。”杜蘅望著她,眉目裏一派平靜。


    聽見這個爆炸性的消息,班拂忍不住打量著杜蘅全身,想找出令自己不安的因素,想找出拒絕的理由。


    但她最後還是忍不住點下了頭。


    “好,我信你。”她這一輩子的夢想,一輩子的願望就擺在眼前,她根本無從拒絕。


    搞定了!杜蘅不由鬆了口氣。


    很久之後,久到杜蘅與班拂二人都實現了自己的夢想,班拂問她:“你那時是早就想好要拉我同盟了罷?那時候便是想好了要利用我嗎?”


    杜蘅但笑不語。


    “算了,你幫我達成了願望,利用又何妨!”班拂眉眼間盡是豁達,已再無當初教女學時的鬱鬱之色。


    這場論儒就像是一枚石子,跌入了這風雨欲來的平靜海麵,於是掀起了一場巨大的風波。


    說什麽的人都有,有說梁先生晚節不保,臨到即將出世之際,竟在一乳臭未幹的女娃娃手裏失了麵子;也有說這是十二皇子為了討自己小情人歡心而使用的手段;還有說是這女娃娃使了詭計害了梁先生的。


    也有參加了那場論儒的人辯駁杜蘅學識淵博,是堂堂正正、坦坦蕩蕩地贏了梁先生的,但這樣的說法終究是滄海一粟,有人相信,但更多的人是不信的。


    “我想你應當聽說了罷,關於你之前那場論儒的議論。”這日的女學結束之後,班拂與杜蘅坐在湖心小亭裏飲茶,見杜蘅還慢悠悠地泡著茶,終於忍不住先挑起了這個話頭。


    杜蘅隻含笑望了班拂一眼,這一眼有如春風,有如醇酒,說不出寫意風流。


    “既然都是過去的事兒了,那又有什麽好在意的。”杜蘅漫不經心地飲了一口茶,紅唇貼在白瓷的杯沿邊,更襯托出她這獨一無二的豔色來。


    “要不……試試從十二皇子這裏入手?”她都急了杜蘅還一副神在在的樣子,班拂有些不開心,忍不住壓低聲音試探道。


    “你是想聽我說好呢,還是不好呢?”杜蘅失笑,搖了搖頭,“不需要試探我。我並不需要再借助十二皇子了。”


    “現在,這場輿論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後的乞巧節,我要拔得頭籌。”杜蘅十指纖纖,如削蔥根一般的手指輕輕地撥弄著茶葉,目光裏透出的是勢在必得。


    班拂並不太明白她這話題怎麽突然跳躍到乞巧節了,但是之前那場論儒讓她看出杜蘅做事必定有她的道理,既然她覺得不需要管那輿論,那便肯定是不用管了。


    “我不怕他們議論,還就怕他們不議論我呢。”杜蘅輕笑著,唇邊流瀉出一抹意味深長來。


    班拂便知,對此事她早已胸有成竹了,便不再多問。


    乞巧節很快就要到了。


    從七月一日起,人們就開始置辦乞巧的物品,乞巧市上車水馬龍,摩肩接踵,好不熱鬧。直到七月五日,宴會就要開始了。


    今年的乞巧節正巧湊了個整,於是這次的乞巧節,連皇上皇後、太後等皇族都會降臨,舉辦乞巧比賽。


    而這場比賽最後的贏家,是杜棠。


    不過,這次杜蘅卻不能讓贏家落在杜棠手裏。


    這次比賽一共包含三場賽事,第一場是穿針乞巧,在一定的時間內,女子手執五色絲線和連續排列的九孔針,趁月光對月連續穿針引線,將線全部快速穿過者稱為“得巧”2。得巧者進入第二輪比賽。這第二場則是臨摹繡品,給勝出者相同的繡樣、絲線、繡花針,在規定時間內能繡出最貼合原繡品,又最為精巧者則進入第三輪比賽。這第三輪比賽最多隻有五人,在給出立意之後,迅速繡出相應立意的繡品,立意最貼切,繡品最精致者得勝。


    原宿主女紅中等偏上,第一場比賽倒是通過了,隻是敗在這第二場上,她繡技不是頂高超的,自然是繡不出令人眼前一亮的精巧繡品了。


    杜蘅是沒學過女紅的,雖然有原宿主能力加持,但也還差著一截。比賽是七月七開始,如今已經是六月二十五了,隻有十二天的時間,她到底能不能突破自我呢。


    畢竟是從來沒接觸過的女紅,杜蘅還是有些拿不定的。


    最後杜蘅隻能請班拂找人來教她女紅,為此還被她好好笑話了一通。


    “我還當你真是自信滿滿呢,真以為你勢在必得呢,沒想到還得請人幫忙。”


    “你幫是不幫!”杜蘅惱怒地瞪她一眼。


    見這小姑娘難得流露一迴“真性情”,班拂大樂,愈發想逗逗她,故作大義凜然道:“幫幫幫!誰讓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呢,我豈有不幫之理?”


    班拂調笑著,在杜蘅將手裏的繡品扔出去之前,先一步逃離了她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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