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


    無人居住的寂寞房間。


    清掃得過於幹淨的房間。


    客廳裏唯一的家具是一個大蛇箱,但裏麵沒有蛇。


    樓上臥室裏的家具蒙上防塵的白布。


    衣櫃裏空無一物。


    櫃門內側有用眉筆寫的兩個名字:leo&audrey, 用口紅畫了一個心形框在名字外麵, 還寫了日期:98-11-12。


    奧黛麗用手指擦了擦那個心。


    油脂似乎已經深入木料。


    她想了一會兒:為什麽木料上沒有油漆或是清漆, 為什麽是原木?


    愛德華·諾頓敲了敲打開的門, “奧黛麗。”


    她立即關上櫃門,“什麽?”


    “可以走了嗎?”


    “走吧。”她走到門口,又轉頭迅速環視了一下房間。


    輕輕的關上門。


    她走的很快, 諾頓跟她走路的速度一樣快。出了別墅, 諾頓為她開了副駕駛座的門, 讓她上車。


    狗仔隊圍過來拍照。


    諾頓不耐煩的嚷著:“讓一下!讓一下!”


    他很快上了車, 發動, 踩下油門, 車頭擦著一個狗仔隊的腿開走了。


    那人跌坐在地上,氣憤得大罵。


    奧黛麗扭頭看了一下車後座放著的紙箱,“你把他們都放好了嗎?”


    “放好了。”


    “他們有毒, 還沒有解毒血清,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我會的。”諾頓伸出右手, 摸了摸她頭發。


    他們迴了帕薩迪納別墅。


    狗仔隊也一路跟著過來。


    下了車,奧黛麗到車後座打開紙箱, 拎出一隻小玻璃箱,諾頓拿了兩隻小玻璃箱,直接從車庫進到房間裏。


    她戴上特製的手套, 打開小玻璃箱, 抓了小蛇, 放進客廳裏的大蛇箱。又扔進去幾隻青蛙白鼠給他們當食物。


    她一言不發的站在蛇箱前,看著基伍樹蝰們獵殺食物。


    愛德華·諾頓站在她身後,靜靜的抱著她。


    小蛇們進食完畢,懶洋洋的遊動著。


    似乎過了很久,諾頓說:“在想什麽?”


    “在想,小蛇們會想些什麽。你瞧,獵殺、進食、生存,是動物的本能。除此之外呢?他們現在是被馴養的生物,不需要再去考慮下頓飯在哪裏,他們會不會想: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存在的價值是什麽?是作為一個大自然的造物,一個擅長捕食的天生殺手,還是一個悲慘的寵物?去除掉獵殺的本性,大概隻剩下交-配、繁衍的生物本能了。這就是一個生物存在的意義嗎?”


    “我假設你說的不是一個物種,而隻是一個生物的單體。”


    “單體。”


    諾頓挺認真的想了想,組織了一下語言,“從生物鏈的角度來說,人類這種站在食物鏈頂端的生物,大大改變了大部分物種的存在價值,重新定義了許多生物的存在意義。對他們來說,”伸手彈了一下玻璃缸,“做為寵物大概跟在叢林中遵守生存法則沒有什麽根本的區別吧。這裏不用考慮他們到底能否理解這兩種狀態的不同之處。”


    奧黛麗笑了笑,“中國古代有個哲學家,名叫莊周,他的弟子記錄他的言談,出了一本哲學專著叫《莊子》,裏麵有一篇,是說莊周與好友惠施對話。莊周說:魚在水裏從容遊動,是魚的快樂啊。惠施說:你不是魚,怎麽知道魚的快樂呢?莊周迴答:你也不是我,怎麽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惠施又說: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也不是魚,當然也不知道魚在想什麽。”


    “惠施是在詭辯啊。”


    “對。但要從另一個方麵來看。古代中文裏用來指代‘我’的字是‘餘’,發音跟‘魚’一樣,所以‘子非魚’實際上是說‘子非餘’,你不是我。然後還要注意,莊周除了是個哲學家,還是個道家。這一段的最後一句,是莊周說,請迴到問題的開始,你說‘我怎麽知道魚的快樂’,你說這話,就是知道我已經知道魚的快樂所以才會問我,我就在此地知道的啊。”


    “有點複雜。你說的意思我大致能明白,但最後一句還是挺複雜的。”


    “還是要從道家的思維方式來看,其實並沒有什麽標準答案,這篇文每個人的理解都不一樣。在我的理解來說,莊周以魚來比喻道家的思想,要順應天意,不用多想。”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你思考小蛇們的精神層麵,完全是沒事找事自尋煩惱?”


    “不是。”她笑,“人類之所以會成為食物鏈頂端的生物,就是因為太喜歡思考。‘順應天意’有時候是太消極了,太自我了。你應該知道我是什麽意思。”


    “你是覺得現在的生活沒有意義。”


    “對,沒意義。可能是我現在所做的、能做的已經比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多得多,反而失去了奮鬥的意誌。瞧,我發專輯不是月銷量第一就是第二,從沒跌出過前三,再唱下去,也就是堆積演唱會場次和冠單數量,這個職業對我來說不太有奮鬥前景了,而且,”她指了指壁爐架子上的獎杯,“我也拿了那麽多獎,再給我什麽獎我都不會太激動了。”


    “做演員嘛,我其實不是很用心,大概因為好劇本和好角色不多,我沒有選擇,所以也不想奮鬥了。學習,我就要畢業了,我的專業前景很好,好到今後2、30年都會是頂尖專業,我又有自己的科技公司,今後隻要沒有重大決策失誤,進入福布斯富豪榜隻是時間問題。所以你說,我基本什麽都有了,還會有什麽能讓我高興?能讓我不惜付出一切去追求?”


    愛德華·諾頓沒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低聲歎息,“你啊。”


    奧黛麗轉過身,嚴肅的說:“我恐怕是得了憂鬱症了。”


    “你沒有。”諾頓輕聲說:“你隻是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那,你知道我這是怎麽了?我有什麽問題嗎?”她有點困惑。


    “你缺乏對生活的熱情,那跟你的事業無關。事業是你證明自己能力的方式,你應該發掘生活中的閃光點。”


    “可是……確實沒有什麽值得發掘的。莊周還說過一段話: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蝴蝶,十分愜意,不知道自己是莊周;驚醒過來,十分彷徨,不知是莊周夢中變成蝴蝶,還是蝴蝶夢中變成了莊周?”


    “所以你是說,你不知道哪個是你,是多年前那個離開達拉斯小鎮的女孩,還是現在這個你。”


    “大概吧。雖然我忘記了很多事,但那時候,我應該是有個目標的吧。”她歎氣,“我腦子有點亂。我想在很想什麽都不做,睡個三天三夜。或者放下一切,到個沒人的地方好好想清楚。以前,我會因為劇院裏的工作人員不認識我,不讓我坐在預留的座位上感到十分生氣,覺得自己應該更有名氣,不能讓人再看不起我。”她眼神迷惘,“我其實離所謂的‘成功’還有段距離吧,但就是覺得什麽都無所謂了,哪怕一無所有也無所謂。”


    “你這是一種簡單粗暴的虛無主義。人生的意義對你來說是什麽?”


    “沒有意義。人生都是假的,存在就是痛苦,活著是一種痛苦的經曆。”她坐到沙發上,從茶幾下的櫃子裏拿出威士忌,倒了一杯酒,“我現在忽然理解為什麽有那麽多人愛好杯中物。一醉解千愁。”


    愛德華·諾頓十分擔心:她這種情緒太頹廢了。


    他隨即坐在她身邊,從櫃子裏拿出另一隻酒杯,倒了一點威士忌。


    “我的心理醫生說,我可能會很早就結婚,但我沒來得及在剛滿18歲的時候就找個人結婚,所以大概‘早婚’這一點我是做不到的了。”


    諾頓愣了一下,“你想結婚?”


    “不是,我隻是陳述一下我可能的生活。我連自己的生活都過的這麽迷惘,怎麽能負擔起跟人結婚的責任?”


    諾頓揉了揉她頭發,輕聲說:“你實在想的有點多了。”


    “你是不是以為女人不用想太多?女人嘛,隻需要負責花錢,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就好了。”


    “我從沒這麽想過。”


    “埃迪。”她懶洋洋的喊他名字,神態慵懶,嗓音低沉。


    “嗯?”


    “我們來做-愛吧。”


    她思維跳轉的十分迅猛,他幾乎跟不上她了。


    空氣加濕器的輕微噪音。


    她嘴裏淡淡的酒味。


    打碎的酒杯。


    她的笑聲。


    她頭發的香味。


    潤滑發亮的發絲。


    羊皮沙發的柔軟質感。


    進入她的那一刹那的美好和緊張。


    事後,愛德華·諾頓覺得自己不幸成為了一個工具。大概當時她身邊不管是哪個男人,她都會跟他來一發。


    但再想了一想,不,不會的,她不可能跟誰都能討論“子非魚”的問題。


    金發大胸幾乎就是無腦的代名詞,確實也有相當多的人根本不會跟女性討論什麽哲學問題。也因為她隻用美貌就能征服大部分人,所以她對於對方到底有沒有足夠智力並不放在心上,那些人也不在乎她到底有沒有腦子。


    某些時候,她的美貌反而成了一種阻礙。


    那麽,是要把她當做一個基於美貌、偶爾可以滾一下床單的短期伴侶,還是把她當做一個能在智商和思維方式上都高度同步的未來伴侶來相處?


    這還用考慮?


    他沒有返迴紐約。


    很快找了個房地產經紀,開始看房子。


    非常堅持的把每周的約會時間定在周五晚上,但第二周就發展到在工作日的白天也會來找她,帶她去洛杉磯縣法院旁聽了一個刑事案件的庭審。


    案件是隨機挑選的,一件幫派仇殺案,兩個人戴了墨鏡坐在旁聽席的最後。有點鬼祟,但很好玩。沒人會把約會地點放在法庭裏,這有點奇怪,有點別出心裁。


    奧黛麗沒問過“你難道沒有試鏡嗎”,他是成年人了,會安排好自己的工作和個人生活。


    她的情緒仍然不是很高,畢業論文還沒寫完,有時候會很煩,不想寫了。畢業設計進行的倒還比較順利。


    愛德華·諾頓很快就發現,她對男人的態度大概因為他人的愛得來太容易,所以從來不會很重視。


    他很少,或者說從來不會考慮這個問題。


    男人,是宇宙的主宰呢,當然,也主宰了另一個性別。


    這樣,如果有女人在用男人的態度和處理方式來對待追求她的男性,就不太讓人舒服了。


    如果你說愛她,她會先用探究的眼光看你,仿佛把你從頭到尾從內到外打量一番,不知道她的衡量標準是什麽,但一定不會令對方高興。


    然後她飛快的將你分類,這個分類的標準諾頓大致能看出來,當然,也不太令人愉快。


    接著,她會根據分類分別對待那些人。


    諾頓試圖弄清楚她把他放在哪個分類裏。他不喜歡不確定的事情,也不喜歡不確定的前景。她在他麵前比較坦誠,至少他是這麽認為的,大概因為交流起來比較輕鬆,她會跟他討論很多哲學問題。


    他們又談論過幾次“莊周夢蝶”,她的基調還是消極的,精神狀態還是頹廢的,她失去了人生目標,顯然心理狀態不是很健康——廣泛定義的那種“健康”。


    他稱之為“奧黛麗的彷徨”。


    尋找人生的價值本身就是一種高等級的精神追求。


    但她的年齡實在太小了,她應該好好享受青春,享受金錢帶來的快樂,而不是思考“我是不是我”的問題。


    “所以,這就是為什麽有錢的孩子大多數花天酒地,沉溺酒精、毒品和性-愛。”


    “金錢帶來的快樂又不止這些。”


    “還有什麽?我想不出來了。”


    “就沒有什麽能感動你嗎?”


    “那要看你怎麽定義‘感動’。”


    “從心底裏,發自內心的感受到生命的偉大與永恆。看到花開,會讚歎大自然是多麽神奇,能創造出如此美麗的生物。即使是一條蛇在捕食,一個生命消滅了另一個生命,也要感歎造物的神奇,被消滅的生命變成氨基酸、變成蛋白質、變成一個個分子,成為另一個生命維持生存的能量。”


    “可那跟我有什麽關係呢?沒有我這個人,世界一樣運轉,花會開,會謝,春去秋來,再進行下一個輪迴。沒有我這個買家,reid、violet和snow說不定還會生活在他們的中非老家,現在是死了,還是活著,也跟我沒有關係。”


    “錯了。你不要過度關注自己,你要這麽想,也許作為一個個體,你對這個宇宙來說無足輕重,但你可能創造的事物,說不定會改變整個宇宙。”


    奧黛麗沉思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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