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哈莉妲再次踏進客廳時,她已經被特麗莎和女仆們服侍著換了一身新的衣服——或許也隻有一旁的勃朗特注意到…


    莎莉不見了。


    特麗莎沒多介紹裙子,她知道羅蘭看不見。


    “…先生。”


    哈莉妲怯怯叫了一聲,兩隻手在小腹下絞著,低著頭,不敢多說一句。


    她穿了一身淡金色的一字裙。


    黑發寬鬆地束在後頸,垂至腰間。


    眉目深邃,高挺鼻梁上方,那雙淺銀色的眸子在燈光中遙遠極了。


    她好像不該如此怯懦才對。


    她該是生長在密林或海洋中的植物,隨時準備迎接獠牙和風暴。應該在隆起的肌肉中吸取養分,在巨浪和刀劍裏伸展枝葉。


    “哈莉妲小姐。”


    她被邀請著落座,然後,客廳裏隻留下特麗莎、勃朗特,羅蘭,以及一個冒充自己哥哥的妹妹。


    羅蘭為哈莉妲介紹了貝翠絲,並說既然預約了那位冰雪醫生,那至少要留下個地址,否則,該怎麽通知她呢?


    “…萊爾先生的,馬戲團,會在這裏很…久。”


    她小心翼翼地斟酌每個字,生怕那詛咒又突然跳出來搗亂。


    自己今日見著了大人物。


    太好了。


    弟弟,一定有救了。


    “我可以,在馬戲團等您…的消息嗎?”


    “當然,我喜歡泥球馬戲團,那可不是一般有趣。”羅蘭並沒說喜歡她的‘表演’,略過怪物秀的部分,反而談起鑽火圈的獅子,能聽懂指令的鸚鵡和會列隊的狗。


    談起馬戲團,哈莉妲放鬆了許多。


    她少了忐忑,言語流暢的給羅蘭介紹那鸚鵡在日常中搗出的亂子,以及某隻到處招惹麻煩的猴子。


    貝翠絲聽的津津有味。


    特麗莎不知什麽時候,悄然離席,隻留下勃朗特一個人在客廳。


    哈莉妲說著,貝翠絲和羅蘭就靜靜聽著。


    而隨著時間推移,漸漸的,褐膚少女也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這小姐…


    怎麽感覺,有些…


    她疑惑地看了羅蘭一眼,又將目光轉向專心聽講的貝翠絲。


    對方也正盯著她呢。


    “…是,是不是,厭惡我的…我的…”哈莉妲下意識曲臂擋住了自己的喉嚨。


    馬戲團的故事停下來了。


    “聽!”貝翠絲大叫起來:“我要聽!”


    她邊叫邊拍沙發,這可嚇壞了哈莉妲。


    “我們的貝翠絲不願長大,哈莉妲小姐。”羅蘭笑著解釋:“…所以,她就懇求萬物之父,給她漫長的純真時光。”


    立於不遠的勃朗特微微蹙眉。


    或許哈莉妲和貝翠絲不明白。


    她讀過書,也上過學,很清楚這句話有些‘危險’——也就是在這樣私人場合,否則,提到恩者時,最好隻引用《伊甸經》裏的話。


    別膽大包天的自己創造。


    然而沙發上的青年還在繼續:“…萬物之父同意了,答應給她一段最純真美妙的時光,代價就是…他哥哥焦頭爛額。”


    哈莉妲小聲笑了起來。


    “我,我要,謝謝…您。”


    褐膚少女不知道該如何修辭才能配得上這房間華麗的裝潢,和自己身上這條柔軟舒適的裙子。


    她盡量用自己所能想象到最鄭重的語氣,以及,她平日裏偶爾聽的,萊爾先生說過的話來裝飾自己的感謝詞。


    “您,您救了我弟弟,也救了我。”


    端坐時,就連眼中的怯懦也隱去不少。


    她無比認真的望著對麵的青年:“我不知道,不知道該怎麽感謝您,也許,我能…”


    還沒等羅蘭迴話,被無視的貝翠絲就開始折騰了——她早就無聊地踢了半天腿,但是…


    並沒有人理會她!


    “她是咖啡!”


    她指著哈莉妲,用指頭沾了沾羅蘭杯子裏的紅茶,往胳膊上抹。


    “那不是咖啡,貝翠絲。”


    “我也是咖啡了!”貝翠絲得意洋洋舉起手背,朝哈莉妲炫耀:“我也是!”


    “哈莉妲隻是曬多了太陽…你喜歡她,對嗎?”


    見羅蘭的注意力終於又迴到自己身上,金發姑娘眯起眼睛,貓一樣舒適地往他懷裏紮了紮,用亂糟糟的頭發蹭羅蘭的胸口:


    “…喜歡咖啡,也喜歡羅蘭。”


    在勃朗特驚訝地注視中,羅蘭抬起手,輕輕揉了下她的頭發,手指梳子似的,把亂的輕輕捋順。


    “羅蘭和咖啡都被你喜歡,實在幸運。”羅蘭溫柔地在她耳邊低語,分出手摸了摸桌子,用指尖沾了下紅茶,也學著,抹在自己手背上:“我現在是咖啡嗎?”


    “是羅蘭。”


    “我現在應該是咖啡羅蘭了。”


    “是羅蘭…不是咖啡。”


    “那你喜歡咖啡,還是喜歡羅蘭。”


    “喜歡羅蘭。”


    “咖啡呢?”


    貝翠絲猶豫了。


    她偷瞄哈莉妲,又仰頭看看自己身邊的,挪了挪屁股,抱住羅蘭的胳膊,“先喜歡羅蘭,後喜歡咖啡。”


    羅蘭逗她:“伱隻能選一個,貝翠絲。”


    “不行。”貝翠絲使勁搖頭:“兩個!”


    羅蘭歎氣:“那麽,蘭道夫呢?”


    “蘭道夫,和咖啡羅蘭,以及咖啡哈莉妲,你選哪兩個呢?”


    貝翠絲更猶豫了。


    這迴,她幹脆不排了,怯生生扯了扯羅蘭的胳膊,試探道:“選三個,好嗎?”


    羅蘭用指頭按她腦門,把她推開:“你和你哥哥沒什麽區別。”


    貝翠絲張牙舞爪:“我就是哥哥!”


    哈莉妲看這‘兄妹’鬧起來,嘰嘰喳喳地笑呀逗呀,忽然發現一件事。


    這漂亮到不像話的先生…


    怎麽…


    看不見?


    不對。


    他昨晚給遞給自己布巾的時候,從棺材裏起身看自己的時候…


    他該是看得見才對?


    “先、先生。”


    不知不覺中,她又開始緊張了。


    “哈莉妲小姐?”


    “您…您眼睛…”


    “唔,是啊。”羅蘭眉頭舒展,含笑答道:“我看不見。”


    哈莉妲不說話了。


    她認為這先生或許有苦難言,眼睛應該多少能看見些,但是,又因為某些原因,不能和人說。


    她繃緊了臉,鄭重其事地點了下頭:“我明白了。”


    她會替先生保密。


    絕不對任何人說。


    但,但是。


    這可是秘密啊…


    秘密。


    她越來越緊張。


    所以。


    那丟臉的詛咒又發作了。


    一聲響亮的‘汪’,在客廳裏迴蕩。


    貝翠絲嚇了一跳,驀然轉頭,眨著眼,細細端詳哈莉妲,看她用手掌捂著一邊臉頰,一邊表情猙獰的不停抽動起來。


    太怪了。“羅蘭!”貝翠絲叫了一聲,指著哈莉妲大喊:“獵犬!”


    獵犬。


    這個詞讓哈莉妲淡銀色的眼裏起了層霧。


    羅蘭扣著杯耳,抿了口茶,淡淡看著上前摟住貝翠絲的女仆勃朗特。


    她輕撫著貝翠絲的金發,小聲說那不是獵犬,隻是…


    隻是什麽?


    勃朗特卻不清楚了。


    因為許多人都說,缺陷是詛咒,是罪孽。瞎眼的是,這犬吠的也必然是。


    但勃朗特不這麽認為。


    雖然她也不明白,這情況是什麽原因造成的。


    但她不大相信這一說法。


    “我…汪!我控汪!我控製不…”哈莉妲捂著嘴,眼神淒切,“是我汪…我的罪孽…汪…別…求您…別汪…別看我…”


    她知道自己的膚色,自己的詛咒,自己那奇特的眼睛——知道自己渾身都不對勁。


    但她仍有個小小的奢望。


    奢望羅蘭、貝翠絲和勃朗特,別用其他人那異樣的眼神…看自己。


    這當然是奢望。


    羅蘭沒多表示,隻附在貝翠絲耳畔,小聲說了兩句。


    少女半信半疑地點了下頭,帶著勃朗特往樓上去。


    沒一會,主仆下來。


    勃朗特抱了麵鏡子,貝翠絲攥著一枚銀色的發卡。


    她從老遠就跑過來,重新摟住羅蘭的胳膊。兩個人嘀嘀咕咕半天。


    貝翠絲看看手心裏的發卡,抿了抿唇,像是給自己鼓氣。


    “…別咬我。”


    她警告抽泣的哈莉妲,小心翼翼挪著腳靠近。


    哈莉妲幹脆閉上了眼。


    啪嗒。


    黑發被輕輕扯了一下,有什麽夾了上來。


    片刻後。


    “哈莉妲小姐。”


    羅蘭輕喊她名字。


    當她睜開眼,臉前是一麵鏡子——女仆舉著的鎏金框小圓鏡。


    她在鏡子裏看見了自己。


    和發絲間那枚銀色的、雙翼薄如紙片的…


    蝴蝶型發卡。


    “…先、先生…我這是…汪!”


    她忍不住又開始抽動,但鏡子裏的人卻美極了:


    她穿著金色的長裙,鎖骨宛如兩條精致纖長的項鏈。滑過天鵝頸後,是一雙起了迷霧的銀眼。


    和頭上那正微微振翅的蝴蝶發卡。


    她每抽動一次,銀色的蝴蝶,就拍幾下翅膀。


    仿佛不完美中誕生的完美。


    羅蘭靜靜托著腮,雙眸仿佛飄雪的冬日中緩緩升起的烈陽——


    它烘烤著罪孽,當包裹翅膀的汙濁被融化後,淺褐色的蝴蝶怯怯伸展肢體,第一次嚐試振翅。


    這是種前所未有的心情。


    “我看不見,貝翠絲。告訴我,哈莉妲漂亮嗎?”


    貝翠絲這會可不害怕了。


    她興奮地指著哈莉妲,清脆道:“漂亮!”


    她說。


    “蝴蝶!”


    她喊。


    “哈…哈莉妲!”她終於叫出哈莉妲的名字,“哈莉妲!漂亮!眼睛!蝴蝶!銀色!”


    那銀色的蝴蝶扇動翅膀,不停吸引著貝翠絲的目光。


    “現在的哈莉妲,是什麽?”


    羅蘭笑吟吟問。


    “不是獵犬。”貝翠絲想了想:“是蝴蝶。”


    我…


    我是…蝴蝶…?


    哈莉妲摸了摸眼皮、臉蛋和嘴角。


    當淚珠滑過後,隻留下冰冰涼的水痕。


    她淡銀色的眸中,有一泓清澈的泉水,驅散迷霧。


    “柯林斯先…汪!”


    她又忍不住抽動起來。


    而她每一次抽動,都讓鏡中美豔女人那黑發間的蝴蝶再次振翅。


    她人生中沒有任何一天,比今日要感到疑惑了。


    她曾疑惑自己為什麽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後來,又疑惑自己為什麽活著;她開始疑惑為什麽沒能吊死在房梁上,後來又疑惑自己為什麽提前準備了剪刀,竟這樣懼怕死亡;


    她疑惑父母為什麽不被詛咒,承受苦難的是自己;後來又疑惑為什麽自己不敢溺死弟弟,然後跟著跳進海裏。


    她渾渾噩噩的活著,好像所有爛泥在心裏流淌成洪,永遠隻澆灌出一個詞。


    活著。


    活著不是過程,是她空空如也的目的。


    “羅蘭·柯林斯是被詛咒者,因為他是一個睜眼瞎——但沒有關係,因為有人愛著羅蘭·柯林斯。”


    “哈莉妲是被詛咒者,因為她時常犬吠——但沒有關係,因為有人…”


    羅蘭說到這兒,忽然有了停頓。


    下一刻,貝翠絲果然高舉手臂,又清又亮的高聲接話:


    “因為有人愛著哈莉妲!”


    會有嗎?


    哈莉妲看著麵前懶散淺笑的青年,他隻用笑容迴答她的問題。


    ‘會有。’


    哈莉妲終於放開雙手,大聲痛哭。


    “她在哭。”貝翠絲縮了縮脖子,轉頭跑迴羅蘭身邊:“…她哭。”


    “幫幫她,貝翠絲。”


    少女想了想,扭頭就跑。


    勃朗特匆忙放下鏡子,趕緊追了上去。


    “您,您為什麽…汪…為什麽幫我呢?”少女紅著眼問道。


    因為你和我一樣。


    我能看見世界在你身上留下的牙痕。


    羅蘭笑了笑,卻說:


    “這條長裙,有兜嗎?”


    兜?


    她摸了摸。


    室內裙是有小口袋的。


    “這就足夠了。”


    羅蘭掏出一枚硬幣,放在桌上。


    “哈莉妲小姐。”


    說著,將那枚硬幣推給她,又拍了拍自己嘩啦作響的褲兜。


    “…這裏麵裝著希望。”


    他指指桌上的硬幣,所看方向卻是自己的迴憶。


    “現在,我將它分給你一些。”


    銀色的蝴蝶怔怔看著麵前的金眼青年。


    他那古怪、粗糙又略顯瘋癲的行為,就仿佛有人在耳畔,用她聽不懂的語言歌唱。


    她聽不懂,卻能理解歌聲中的情感,被熾熱的歌聲融化困裹她的汙泥。


    就像頭一次嚐試揮動翅膀的蝴蝶,在高處俯瞰這灰色的世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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