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滿一篇,隱聞墨香,蘇小缺仿佛能見到當日沈墨鉤在花開新雨後,坐在案前窗下,焚一爐龍腦香,斟上一杯雲霧茶,潛心靜思,蘸了濃墨,用正鋒少偃筆,微微蹙了濃秀的眉,將七星湖諸人在腦中一一點過。


    許是花了三五天,更有可能是十天半月,終是再無疏漏,周密細緻的將外三堂並內堂諸般要人的qing況寫得詳盡無比,字裏行間,不訴qing深,自有愛意嗬護滿溢於紙張墨跡。


    蘇小缺靜靜看了一個下午,連坐姿都未嚐改動,閱畢,輕輕籲出一口氣,將文卷收起,妥帖藏好,卻始終默然一言不發,其後與崇光百笙等人照常談笑,又處理絳宮堂事宜,冷靜而果決。


    小眠一旁看了,隻覺沈墨鉤死後,竟從未見蘇小缺流過半點眼淚,不覺暗自裏有些替沈墨鉤心酸心寒。


    月餘後,一日細雨淅瀝竹葉輕響,蘇小缺無意中收拾書閣,卻從書卷中摔出一方錦盒來,錦盒直往小眠頭上砸去,小眠哎喲一聲,正yu躲開,蘇小缺笑嘻嘻的伸臂一攔,一手已接住錦盒,道:“沒準兒是沈墨鉤偷藏的私房錢,我得瞧瞧。”


    打開看時,見裏麵隻躺著一幅畫,展開細瞧,畫的既非落霞孤鶩,亦不是山水磅礴,隻是很普通很家常的一幅雙貓圖。


    題材雖俗,勝在用筆傳神,兩隻貓均是生生活氣,能從畫中撲出一般。小貓靈動活潑狡黠可愛,大貓雍容安靜若有所思,一筆一觸都是心到神來,出乎意料的動人心弦。


    小眠歪著頭看了,不禁贊道:“爺真是丹青妙手,畫得真好!這兩隻貓可不就是常在薔薇花底下打鬧的那一對兒嗎?少主你說是不是?”


    沈墨鉤雖死了,小眠時常提醒自己,一時卻還改不過口來,有時仍是稱沈墨鉤為爺,喚蘇小缺為少主。


    誰知一問之下,不聞蘇小缺迴答,當下好奇,偷眼看去,見他低垂著的濃密睫毛上,一顆淚珠宛然凝結。


    良久蘇小缺慢慢撫摩著畫紙,低聲道:“不是的。”


    又隔了片刻,似從心裏說出了最不願說與人知的隱秘喜悅:“畫得是我和他。”


    其實在他心裏,沈墨鉤一直都還活著,那些畫麵、聲音、光影、氣息、色彩,仍然滯留縈繞空氣中,點點滴滴來往不休,仿佛那個人還會在閑花落地細雨沾衣的光景下,對著自己微笑低語,聲音華美而醇香,便是沉默,也是令人心安的存在。


    本以為沈墨鉤的一切,美好而永恆的停駐在自己身邊永不離棄,驀然看到這幅畫,卻真正的意識到,沈墨鉤已經死了,那個恩仇難分,自己卻在他死的那刻視之為父的qing人,已經死了。


    默默將畫藏好,幸好沈墨鉤還留下一個蘇小缺,蘇小缺身上已無可抗拒的留下沈墨鉤的印記,沈墨鉤的一部分,哪怕隻是很小很少的一部分,會隨著蘇小缺一起血脈流轉,心髒跳動,眼中所見,心中所感。


    失去了沈墨鉤的蘇小缺,終是破繭而出的新生,真正的通透、明達、從容、自在,由心適意,逍遙豐沛。


    唐一野傷勢漸愈,蘇小缺也曾與他見過數麵,但一則事忙,二來實在不願意這麽忙還要聽這位兄長訓示,因此每次見麵都匆匆而別,這天下午終是有了空閑,去了唐一野所住屋子。


    照例先問唐師兄傷勢如何,唐一野則照例表示傷勢好了許多,然後蘇小缺照例沒話找話今天天氣哈哈哈,唐一野照例凝視著他開始打腹稿準備說話,最後蘇小缺察言觀色,知不能再留,便照例喚來小眠道今晚給唐少俠加餐就加一味栗子rou好啦,唐一野照例著了急道小缺先別走我還有話跟你說,而蘇小缺此刻必定跟屁股中了箭的野兔尾巴著了火的惡láng一樣飛奔著跑走,唐一野憂傷的嘆口氣作罷。


    今天遵循慣例已進行到了第二階段,即蘇小缺笑眯眯的說道:“師兄,今天天氣好得很,你熱不熱?”


    唐一野卻不按規矩出牌,一反常態,不沉思不掂量,也不出於世家子的禮貌寒暄道:“不熱,也不涼,挺好的”,而是直接開口:“小缺,我有話跟你說。”


    蘇小缺一驚,屁股已離開椅子,唐一野立即補上一句:“我傷勢好了,明天就走。”


    蘇小缺聽他話音裏頗有幾分不舍心酸,腳步不由得略遲疑了一瞬,唐一野趁此良機,起身一把拽住蘇小缺的衣袖:“今後大哥不能常來看你,有些話,你即便嫌我囉嗦,我也得跟你說。”


    見唐一野如此堅持,蘇小缺也隻得從命,斜靠在椅上,道:“師兄請說。”


    這些年來居體養氣,他原本隨意的動作也有了幾分奇異的優雅,落在唐一野眼裏,卻是刺目的不適。


    唐一野嘆著氣,默默凝視他,半晌說道:“小缺,我知你恨透了爹,不願跟我迴家……”


    蘇小缺嗤笑道:“恨他?若不是顧及娘的心思,我怎會容他活到現在?”


    唐一野嘆道:“小缺,爹雖然對不住你和娘,但他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害了娘的,本是沈墨鉤那妖物,若不是他設下圈套,爹怎會上那般惡當?”


    蘇小缺也不惱,隻淡然道:“愛一個人,難道不該是全心全意的信任麽?就算是再巧妙惡毒的圈套,也隻能騙過那些本就心裏有鬼的人。”


    看著唐一野蒼白的臉色,稍覺不忍,道:“師兄,你一直待我極好,我心裏隻會感激你,雖然你不信我說的話,但我從未怨過你。”


    唐一野想了一想,終是直言道:“你自小離開父親,我卻自小與他一起,得他照顧關愛,隻知道世上有兩個人絕不會撒謊騙人,一就是師父,還有就是爹……所以,不是我以前不信你說的話,而是我實在沒法懷疑爹。”


    唐一野咬牙說出這番話來,以為照蘇小缺的xing子定會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誰知蘇小缺側頭思量片刻,卻淡淡一笑,嗯了一聲,道:“你說的很是。”


    唐清宇與唐一野二十餘年父子qing深,他說的每一句話,唐一野自是全然的相信,這是人之常qing,無可厚非,蘇小缺經歷良多,原本少年不知事的鋒利尖銳已如同水流琢磨過的玉石一般,終成了內斂的溫潤,深知唐一野對唐清宇的感qing,就與自己相信蘇辭鏡、相信沈墨鉤一般無二同出一轍,一念至此,自不會豎起渾身尖刺作不忿受傷狀,需知信任一個人,有時是一眼之下的心意互通,更多的時候,更多的人,則需要時光的積澱世事的歷練,而這種信任往往更為沉實敦厚。


    見唐一野明顯的愕然之色,蘇小缺不由得輕輕一笑,有些譏諷又有些寬容,聲音頗為柔和:“既如此,七星湖所見你不必跟唐清宇說,徒增煩惱於事無補,既然要當個孝順兒子,就瞞他一世也好……於我,不想認祖歸宗,於他,也不需我延續血脈,於死去的娘,她已是死了十多年,難道還會計較唐清宇信與不信?”


    “不,”唐一野的聲音卻是輕而堅決:“這是爹該明白的。一個人做錯事,必須明白自己做錯了。唐家的弟子,從不會逃避。”


    蘇小缺很喜歡唐一野提到唐家弟子時與生俱來的驕傲和高貴,唐家屹立武林三百年,世家名門,他們的孩子驕傲得理所當然,高貴得自然而然,所以蘇小缺微笑著凝視他:“也好,你們唐家的事,我本不該多嘴。”


    唐一野柔聲道:“你跟我骨子裏一模一樣,也是唐家的血脈。你做錯事,必定也是自己去承擔。”


    蘇小缺搖搖頭:“我比不得你。”


    唐一野不理會,隻道:“既然沈墨鉤已死,你留在七星湖也並非壞事,七星湖雖是邪教,但你生xing善良,斷不會為害江湖。”


    蘇小缺笑道:“未必,我從來辨不明江湖事。”


    唐一野固執的搖頭,他固執的樣子十分好看,有種與年齡氣質不符的稚氣:“蘇小缺會氣人欺人,卻不會殺人害人。”


    蘇小缺低頭看了看自己有些剔透的手指:“我殺過人,也害過丐幫。”


    唐一野溫言道:“不,你絕不會殺無辜之人,丐幫一事你根本是落入了謝天璧的圈套,絕非有心加害。上次金江一別,我也打聽了一些事,羅如山說你很好,我自己親眼見到,你連那些追著你們出口傷人的流氓都不忍殺害,難道這樣的小缺還會對丐幫諸人下毒手?”


    蘇小缺默然,輕嘆一聲,伸手握住了唐一野等待著的溫暖手掌。


    唐一野聲音略有些發顫:“以後你獨自在七星湖,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你做的很多事,我這幾天想得頭都要裂了也不明白,但是我知道小缺絕不會作惡,那便好了。那日我看到沈墨鉤對你……一時有些看不起你嫌你髒,不過現在不會了……你要明白,你是我除了爹之外最親的親人,我隻望你真正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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