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是在一家還算幹淨的火鍋店見得麵,不是包廂,大廳的一個角落,劉老三罕見地沒有遲到,點好了小肥羊和一大盤的腰子,我裹著棉衣走進店子裏,看見一字劍也在旁邊,兩個人並沒有等我,直接開始涮了起來,我笑嘻嘻地找位置坐下,從沸騰的鍋子裏搶出兩塊好肉,就著辣乎乎的醬料一口吃下,這才對他說道:“這迴可說好了,是你叫我吃飯,那這頓你來請。”


    我原以為劉老三還會跟我計較幾句,卻沒想到他歎了一口氣,將酒杯倒上,然後舉起來說道:“也行,蹭你這麽多年的吃喝,這次我來請你一迴吧!”


    一頓飯的氣氛從這裏就陷入了嚴肅,我眉頭一挑,驚訝地問道:“哎呀,什麽情況,我突然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劉老三舉杯,伸手過來,與一字劍和我碰過之後,仰頭喝盡。我瞧見他有些嚴肅,便也苦笑著將這杯就喝幹,酒是五十六度的紅星二鍋頭,價格不貴,但清冽甘醇,後勁十足,那酒液入喉,化作一條火線,我頓時感覺胃中一陣暖意生出,臉有些紅了,而這時劉老三卻是又將酒給倒滿了,再次舉杯說道:“第一杯為了相聚,第二杯則為了故人。誌程,於墨晗大師的案情能夠得雪,兇手也被你斬殺,這事兒辦得漂亮,我敬你。”


    一字劍灑脫地說道:“好,我也相陪!”


    這兩位,一人是麻衣神相一門當代門主,目前已然在中南海行走,而另外一人則是天下之間鼎鼎有名的十大高手之一,能與我師父並列之輩,兩人相敬,我倒也不敢怠慢,連忙起身碰杯道:“不敢,不敢,這事兒因我而起,也因我結束,都是分內的職責,兩位這樣一說,搞得如此嚴肅,我倒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說著話,我也將酒杯裏的二鍋頭給一飲而盡,這酒杯嬰兒拳頭大,兩杯就有好幾兩,我喝入肚中,眼睛頓時就亮了起來,身子也熱,而這時劉老三又倒了第三杯酒。


    我看他要給我倒酒,趕忙伸手阻攔道:“老哥哥,別這樣急啊,這杯子可不小,我身上還有傷呢,這空腹下酒,一會兒可得趴下來了。”


    劉老三看了我一眼,很執著的樣子,我就沒有再攔了,搶過酒瓶來給自己倒上,順便給一字劍也倒滿,然後苦笑著說道:“好吧,舍命陪君子,這第三杯,咱們有個什麽說法沒?”


    劉老三搖頭說道:“沒有說法,咱們三人認識多年,聚少離多,當年我認識老黃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懵懵懂懂的殺豬佬;而你呢,還隻是一個跟在領導屁股後麵屁顛屁顛的小辦事員。時至如今,時光匆匆而去,而你我三人則都各居高位了。不過人生便是如此艱難,走得越高,越是搞處不勝寒,我這一次之後,恐怕再難與你們私下見麵了,所以這一頓酒,可得不醉不歸。”


    劉老三這話兒說得有點像生死訣別,不過我曉得他此番以麻衣神相一門首腦加入民顧委,為國謀運,也有頗多講究,該避嫌的地方還是需要避嫌的,畢竟身處中樞,行事再無自由。


    劉老三在江湖之上遊蕩半輩子,早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此番前去,總有一種“壯士一去不複返”的壯烈,和寂寞如雪的惆悵,不過能夠有此前途,隻怕劉老三在自己算學的道路之上,也是有著相當高的境遇了,我陪著劉老三喝過三杯酒,然後連忙吃了好些肥牛、肥羊,將這酒意壓了下去,然後拉著他的手,問起了我的事情來。


    這老小子似乎早就預料到了我當有此一問,聽我提起,眯著眼睛,搖頭晃腦一番,說別人找他算命,自然是金銀珠寶,而我找他算命,則隻需喝了三杯酒便可。


    此事關乎我的終身幸福,當下我也是不做猶豫,連喝了三杯。


    酒液下肚,脖子一下子就紅了起來,我噴著酒氣再次問及,而劉老三則搖頭晃腦地掐算一番,接著說道:“誌程,當年你還是二蛋的時候,我便已然曉得你這一生,命運多舛,劫數不斷,我本以為你命活不過十八歲,不過後來見你入了茅山,才曉得要麽是陶晉鴻,要麽是李道子,幫你補了命。不過人力有時盡,若想勝天,還需自己努力,你的命途迷茫,一片黯淡,不過若想破局,也不是不可以……”


    他拖長了語調,看了我一眼,瞧見我露出了關切之意,方才搖頭晃腦地說道:“北鬥主死,南鬥主生,而你若想戰勝命運,則需要主宰死亡。”


    我點頭受教,舉杯問道:“如何主宰死亡?”


    劉老三說道:“北鬥九星,七現二隱。那北鬥七星,第一天樞宮,為司命星君;第二天璿宮,為司祿星君;第三天璣宮,為祿存星君;第四天權宮,為延壽星君;第五玉衡宮,為益算星君;第六開陽宮,為度厄星君;第七搖光宮,為慈母星君——此七星者須護佑身邊,保你平安;而輔、弼兩星則為今生貴人,得此二人相助者,你方才能夠找迴自己,不至於神台被奪。此為命數,不可細言,你自當謹記便是了,機緣而來,自有定數。”


    我聽得一頭霧水,他這說法跟我師父和李道子的講法有頗多不合之處,正想問及李師叔祖提及的大劫之時,卻聽見話音剛落的劉老三一陣咳嗽,我抬起頭來瞧去,看見劉老三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的,從嘴唇邊拿開來的白色手絹之上,竟然是那鮮紅的血痰。


    一字劍瞧見他這副模樣,伸出筷子在他胸口多處穴道上麵點了幾下,才將他這狂湧的血氣給平息了,搖頭歎息道:“你自己也曉得,命數乃天機,凡人不得窺探,何必又要如此殫精竭慮呢?”


    劉老三將那白色手絹收入懷中,卻是又喝了一口酒,略帶著朦朧醉意說道:“於墨晗乃你我老友,他死不瞑目,是誌程這小子幫忙了結的因果,這事兒,我得謝他。再說了,不過一卦而已,我還受得的,也樂意,今日之後,我可能會做很多違心之事,然而此時此刻,我卻還是能夠完全自主的。一個江湖人,有這樣的自由,也算是幸福了。”


    他說得輕鬆,不過我從一字劍的表情來看,卻曉得劉老三說出的這一番話,必然是冒著許多危險,所謂天機,虛無縹緲,但並不代表它不存在,恰恰相反,它無所不在,便如我們頭頂的星空,從來都是灼灼其華,隻不過我們見識不遠,未能得聞而已。


    一席酒一直吃到了小店打烊,劉老三喝多了,我也喝得直打飄,唯獨一字劍修行已入化境,倒也隻有略微酒意,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當劉老三用秦腔雅頌的調調,唱起了唐朝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時,我好像看到了這個麻臉醜漢低頭抹淚的畫麵,而劉老三不停地唱著,我也跟著哼哼:“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無故人啊……”


    一曲詩罷,淚灑滿襟,那火鍋店的夥計並不曉得這三個喝得頗高的男人,一人在中樞大內謀算國運,一人乃江湖之上一代巨擘,而最後一人,也是神秘有關部門中大放異彩的人物。


    在他的眼中,今夜的我們,隻不過是三個恣意妄為的醉鬼罷了。


    西出陽關,無故人……


    那夜我喝得酩酊大醉,怎麽迴到家裏的都不知道,醒來的時候發現一張紙條,是一字劍留的,文化程度並不是很高的黃晨曲君在紙條上留下了兩句話,第一句是“劉老三的話,一定要記得”,而第二句則是“倘若你忘記了初心,那麽我將會親手了結你,不用謝”。


    宿醉過後的清晨,我拿著這張紙條,迎著穿過窗戶的陽光,眯著眼睛看了許久許久。


    自此以後,我當真有十多年沒有再見過劉老三,這當然並不僅僅隻是他入了中樞之後不太方便的緣故,而且還因為他幫我算過一次命,而這裏麵許是有些講究,故而兩人也沒有再聯絡過,而當時的我曾經仔細研究過劉老三的話語,卻一直不得領會,一直到了很久之後,方才明白他當日所說的話,當真是字字珠璣。


    此乃後話,自不必言,九六年的上半年我基本都在養傷,不過特勤一組目前已經相當成熟,分別有努爾和徐淡定兩人帶隊,尋常的案件倒也能夠應付自如,而我則在養傷期間不斷地琢磨自己平生所學,也能夠將自己的修為推動得更上一層樓了。


    九六年秋天的時候,我身體裏的內傷方才基本痊愈,而這時我們特勤一組也接到了一個大任務,這是一個對於特勤一組有著巨大轉折的案件,然而當時的我們卻並不知曉。


    很多年之後,我迴憶起當初,也不由得再想,倘若能夠迴到過去,我是否還會前往魯東呢?


    可惜,我們再也迴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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