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飛機後,維多利亞·史密斯便沒怎麽說話,一直忙個不停。她的助手蒂姆·道寧把她那些計算機全都弄上了飛機。都是些沉甸甸的笨家夥,功率肯定很大,屏蔽得很好。不過也說不定是落伍。最近三小時裏,她坐在六七台顯示器中間,眼睛裏閃動著屏幕的微光。倫克納不知她在看什麽。跟那麽多軍用網絡聯通,加上外麵的民用網,什麽都在她眼前擺著。那種視角肯定很像上帝。


    昂納白自己的屏幕上顯示著南國地下工程的最新報告。其中有些情況不準確,但他對那裏的基礎設施了如指掌,一眼就能看出真相。但他的心思不在上頭,不知多少次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報告上。真奇怪,上次大戰那會兒,他還年輕,可以高度集中注意力,像現在的將軍一樣。可現在,他怎麽也專心不起來,不斷想著困難重重、找不到任何出路的未來。


    飛過海峽了。在這個高度往下看,迸裂的冰麵像一塊塊碎片拚成的花一樣。


    一位通訊技師嚷了起來,“呢!看那兒,看見了嗎?”


    倫克納什麽都沒看見。“我看見了!我盯著,趕緊查查。”


    “遵命,長官!”


    昂納白前麵的棲架上,技師們躬著身子,注視著各自的屏幕,飛快地敲擊戳打,周圍的各種信號燈不住閃爍。昂納白看不懂他們顯示屏上的文字,沒受過閱讀那種格式的訓練。


    他看見身後的維多利亞·史密斯從棲架上站起來,專注地望著前麵的技師。她的設備顯然沒跟技師聯網。嗯,這樣看來,她的視角不像他剛才想的那樣,達到了上帝的地步。


    片刻後,她抬起手,朝一位技師打了個手勢。那人朝她喊道:“好像有誰扔了顆核彈,將軍。”


    “唔。”史密斯說。可昂納白的屏幕連閃都沒閃一下。


    “離我們很遠,可能在北海上空。對了,我給您設一個子窗口。”


    “請給昂納白軍士長也設一個。”


    “遵命,將軍。”倫克納麵前的南國情況報告忽地變成北海岸地圖。彩色輪廓線一圈圈鋪開,圓心在天堂島東北約一千二百公裏處。對,就是那個遨弗國過去的燃料補給站。一大片露出海麵的山地,什麽用處都沒有,除非你想讓部隊越過冰麵向前推進。確實夠遠的,按他們目前的位置計算,幾乎到了世界的另一頭。


    “隻有一次核爆?”史密斯問。


    “對,爆炸位置相當高。應該是脈衝攻擊……可它的當量還不到一百萬噸。我們正在根據衛星情報、北海岸和普林塞頓的地麵分析對這幅圖作進一步細化。”圖上分布著許多小圖標,以編碼方式注明情報來自哪一個節點。嘿,這兒甚至還有一份天堂島的目擊報告—從編碼看,是個搞學術研究的天文觀測站。


    “報告我們的損失。”


    “部隊沒有損失,將軍。兩顆商業衛星掉線了,但可能是暫時性的。這次攻擊算不了什麽,最多隻是輕輕捅了我們一下。”為什麽?一次試驗?一個警告?昂納白盯著麵前的屏幕。


    不到一年前,喬新來過這裏。但那次隻有六個人,一艘偵察艇,悄悄溜進去,悄悄溜出來,時間不到一天。今天他要負責指揮無影手號的飛行,一艘百萬噸級的星際飛船。


    這一次,征服者真的來了,雖然他們中的許多人還蒙在鼓裏,以為自己是拯救者。喬新身邊是裏茨爾·布魯厄爾,坐在過去青河艦長的座位上。統領不斷指手劃腳,發布一些無關緊要的命令,好像打算親自管理駕駛飛船的飛行員似的。他們是從阿拉克尼極地地區進人的,擦著大氣層飛過。推進器隻猛烈噴射了一次,近一千秒內,重力加速度達到了一個多g。減速地段在大洋上空,遠離人口眾多的蜘蛛人中心城市。看到的人不可能太多,但對這些人來說,飛船肯定光芒萬丈。喬新看到,飛船的光芒甚至從下麵的冰雪上反射出來。


    布魯厄爾望著下麵的冰封荒原急速掠過。他的感受似乎很強烈,連臉都皺起來了。什麽感受?覺得下麵一無是處,所以厭惡?或者是勝利,因為終於來到這個他和勞聯手統治的世界?可能兩者並存。在艦橋上,他從對方的語氣裏聽出了這種厭惡和勝利。有的時候,布魯厄爾幹脆把自己的感受明明白白直說出來。留在ll的托馬斯·勞多半還戴著假麵具,維持著過去的謊言。但無影手號上的裏茨爾·布魯厄爾已經不在乎這些了。喬新見過通向布魯厄爾私人領地的走廊,牆麵是一片粉紅色的渦漩,威嚇之意幾乎伸手可觸。任何公開會議都不可能在這種地方召開。從l}來這裏的一路上,布魯厄爾不住地跟統領侍衛安朗大吹大擂,說怎麽從冷凍箱解凍一批人,讓自己好好樂一樂,慶賀即將到來的勝利。不,別想了。你已經知道得太多了。


    喬新耳朵裏響起他手下飛行員的聲音,證實了他已經在自己的航行顯示屏上看到的情況。他抬頭看著布魯厄爾,用最正規的方式報告(對方好像很喜歡這種正規調兒:“統領大人,推進結束,推進器關機。我們已經進人極地軌道,距地麵高度一百五十公裏。”再低一點,飛船就將墜地,他們就需要雪鞋了。


    “大人,相對於下麵幾千平方公裏範圍內,我們的狀態為可見。”說這句話時,喬新故意露出憂心忡仲的表情。自從離開l1,他一直在玩扮豬吃老虎的把戲。這麽幹十分危險,但到目前為止,這種做法讓他可以韜光隱晦,給了他一點迴旋餘地。或許,僅僅是或許,我能想個辦法,避免發生大屠殺。


    布魯厄爾還了他一個自鳴得意、高高在上的笑容。“他們看見我們了,那是當然,喬新先生。就是要他們看見,這是個信息。我們要瞧瞧他們怎麽解釋這個信息,再□□去做手腳。”他打開與無影手號聚能者工作區的通話頻道,“弗恩先生!你把我們的抵達過程偽裝起來了嗎?”


    比爾·弗恩的聲音從聚能工作區傳來。喬新上次查看時,那裏簡直像個瘋人院。但弗恩的聲音還很鎮定。“我們控製著局勢,統領大人。我調了三個小組處理衛星同步。l1告訴我,他們的情況很好。”l1上跟他通話的肯定是麗塔的人。不過,麗塔隨時可能下崗。勞會說這是讓她休息,準備應付接下來的重活兒。喬新前一天就知道,宣布“中間休息”的時候,就是殺戮即將開始之時。


    弗恩接著道:“但我必須提醒您,大人。蜘蛛人最終肯定會明白過來,我們的偽裝措施最多隻能再維持一百千秒。要是下麵的人聰明點兒,連一百千秒都撐不住。”


    “謝謝你,弗恩先生。這麽長時間足夠了。”布魯厄爾和氣地衝喬新笑了笑。


    視域中開闊的地平線消失了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l1上的托馬斯·勞。第一統領坐在湖泊園的木屋裏,身邊是伊澤爾·文尼和範·特林尼,身後是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肯定是公開頻道上的雙向對話,所有屬民和青河人都能看到聽到。勞望著無影手號的艦橋,目光落在裏茨爾·布魯厄爾身上。


    “祝賀你,裏茨爾。你們成功就位了。麗塔告訴我,你們已經與地麵網絡實現了緊密同步。我們這邊也有一些好消息。協和國情報局長正在訪問南端市,她那位金德雷對手已經在那兒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阿拉克尼的局勢會暫時保持穩定。”


    勞的聲音聽上去是那麽真誠,那麽充滿善意。這倒不奇怪,讓人吃驚的是,裏茨爾·布魯厄爾的聲音幾乎不亞於他:“是的,大人。我正在作公開宣告、接管網絡的準備,定於……”他頓了頓,好像在查看自己的時間表,“……五十一千秒後。”


    當然,勞沒有立即迴答。無影手號發出的通訊信號必須穿過信號隱蔽區前往一個中轉站,再由中轉站轉發,穿過五光秒距離,最後到達l1。還要再過另外五秒鍾,對方的任何迴答才能抵達無影手號。


    準十秒後,勞笑道:“太好了。我們這兒還要做點調整,讓大家的體力保持最佳狀態,應付接下來的緊張工作。裏茨爾,我祝你們下麵所有人好運氣。全看你們的了。”


    蒙蔽眾人耳目的對話又進行了幾個迴合之後,勞切斷了信號。布魯厄爾先確認所有通訊頻道切換到本地,不至於發迴l1,這才說道:“動手的命令隨時可能下達,弗恩先生。”布魯厄爾笑了,“再過二十千秒,咱們就要炸他一大批蜘蛛人了。”


    謝普裏·特利帕瞪著雷達顯示器,“跟—跟您說的一模一樣,八十八分鍾,馬上就會從北邊冒出來了”


    謝普裏的數學底子很好,又在尼瑟林手下工作了快一年時問。衛星飛行的原理他當然懂。但仍然跟絕大多數人一樣,一遇上“一塊石頭扔上天,竟然不落地”的怪事,他就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每次看見一顆彗星按照數學計算的時間和高度飛過天空,這孩子都會高興得咯咯傻笑。


    尼瑟林今天晚上做的卻是另一種預測。其結果讓他跟自己的助手同樣錯愕不已—恐懼程度更是遠甚於助手。隻有兩三束雷達波鎖定了那道極光窄窄的頂點,從雷達顯示情況來看,這東西雖然在大氣層以外,卻不斷減速。普林塞頓的防空司令部對他的報告不屑一顧。尼瑟林跟那些人合作過很長時間,但今天晚上,他們好像不認識他似的,待他像個陌生人。迴答他的是彬彬有禮的自動應答係統,感謝他提供的信息,保證將認真對待。環球網絡上流言紛起,都說發生了一次高空核爆。但這根本不是核爆。它應該是在近地軌道,向南運動……然後又迴到北方,準時極了。


    “我們這一次能看到它嗎?您說呢?它會從我們頭頂上飛過。”


    “我不知道。追蹤它的方位需要快速旋轉的望遠鏡,可我們沒有。”他朝樓梯走去,“也許應該把那種十英寸的用起來。”


    “太好了!”謝普裏從他身邊跑過,搶在前頭。


    “扣好唿吸器!小心電線!”


    早跑沒影了。樓梯上一片砰砰咚咚的腳步聲。


    但小夥子做得對!還有不到兩分鍾,目標就會飛過頭頂,再過一兩分鍾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唔,說不定已經來不及取出望遠鏡了。尼瑟林停下了腳步,從書桌上抓起一副寬視域四筒望遠鏡,然後拔腿便跑,緊跟特利帕朝樓上奔去。


    塔頂有點小風。雖說他有電熱腿套,寒氣還是冷冰冰地咬進皮肉裏,像泰倫特獸的牙齒。再過七十分鍾,太陽就會升起。雖說已經變暗,但隻要它一出來,他的最佳觀測時機就報銷了。總算有這麽一次不需要擔心它了,他平生未遇的最大好運馬上就會蜘蛛人不止兩隻眼睛,所以會有四筒望遠鏡出現,高掛在凍土上方的夜空中。


    最多再過一分鍾,那個神秘的東西便會出現在他們頭頂。這會兒它還在地平線之外,正從北向南朝他們飛來。尼瑟林在塔樓觀測台的弧形圍牆邊來迴走動,眼睛始終盯著北麵。隻聽前麵的器材櫃一陣亂響,謝普裏正手忙腳亂往外拖著那台給遊客用的十英寸小型望遠鏡。他應該過去幫小夥子一把,可這會兒已經沒有時間了。


    澄澈的天空中是熟悉的星群,一直延伸出去,直到地平線。對奧布雷·尼瑟林來說,正是這種通透澄澈,才使這個小島成為地上的天堂。再過一會兒,天空中便會出現一縷反射的陽光,十分微弱,若隱若現。已經死滅的太陽本身都是那麽蒼白黯淡,它在天空中的反射光當然更不用說了。尼瑟林搜尋著那道奇異的極光,竭力在天空中尋找任何一點光的顫動……什麽都沒有。或許他應該守著雷達才對,或許這會兒他已經因為跑到這兒來,錯過了用雷達收集數據的好機會。謝普裏終於把十英寸望遠鏡拖出來了,正拚命擺弄它呢。“先生,來幫我一把!”


    他們倆真是大錯特錯了。幸運也許真是一位天使,但她卻是個最不可靠、一閃即逝的天使。奧布雷轉身朝謝普裏走去。他頗有些羞愧,因為剛才沒理睬自己的助手。當然,他仍然沒有放棄,眼睛始終盯著應該出現一個光點的那片夭空,就在接近地平線的地方。突然間,閃亮的羅伯星簇1被一片黑色咬去了一部分。有東西……好大!


    羞愧之情拋到九霄雲外。尼瑟林猛地側身倒下,四筒望遠鏡舉到他視力較弱的眼睛上。今天晚上,他隻能依靠四筒望遠鏡和弱視眼睛了……他緩緩轉動望遠鏡,在他的預測範圍內搜尋著,祈蜘蛛人命名的星群。禱著再次發現他的目標。


    “先生?怎麽了?


    “謝普裏,向上看……上麵。”


    小夥子靜了一秒鍾,“哎呀!


    奧布雷·尼瑟林什麽都沒聽見。四筒望遠鏡盯上了那個……東西,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它上麵了,望著,同時記下自己看見的一切。他所看到的是光的缺位,一個影子,橫過星簇。偏移角度接近四分之一度。在星群和星群之間,那東西再次消失……又看到了,看到了一秒鍾時間。尼瑟林幾乎可以感覺到它的形狀:一個向下運動的圓柱體,又短又寬,船體中部似乎還伸出一個很複雜的結構。


    船體中部。


    它的運動軌跡好像穿過星群,一直向南方地平線降落下去。尼瑟林試圖追蹤它的完整軌跡,但沒有成功。要不是因為它穿過羅伯星簇,他說不定根本盯不上它。謝謝你,幸運天使!


    他放低四筒望遠鏡,站起身來。“我們繼續觀察幾分鍾。看會不會有其他東西伴著它飛。”


    “嗯,我下去把這東西放到網上好嗎?求求您!”小夥子懇求道,“高度超過九十哩,大得可以看到它的形狀。這東西肯定有半哩長!


    “好吧,去吧。”


    謝普裏消失在樓梯口。三分鍾過去了,四分鍾。南方地平線附近有個光點一閃,滑了下去。可能是一顆s型低軌道通訊衛星。尼瑟林將四筒望遠鏡放進口袋,緩緩走下樓梯。防空司令部這一迴肯定會好好聽聽他的發現了。尼瑟林搞的項目,很大一部分經費來自協和國情報局。他知道金德雷國近來不斷發射的那種飄浮式衛星。但這東西不是協和國的,也不是金德雷國的。這東西一到,蜘蛛人的所有征戰相比之下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糾紛。世界已經到了核大戰的邊緣,而現在……現在會怎麽樣?他想起來了,昂德希爾老頭不斷嘮叨所謂“天上的淵數”。但天使應該來自友好的、冷冰冰的地底,空無一物的天空是不會降下天使的1。


    謝普裏在樓梯下麵等著他,“壞消息,先生,我沒辦法—”


    “和大陸的通訊聯係中斷了?


    “沒有,沒中斷。但防空司令部根本不理睬我,跟上次報告極光時一樣。”


    “也許他們已經知道了。”


    謝普裏急躁地一揮手,“也許吧。但我發現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流言。最近幾天裏,這類帖子一個接一個,都快裸到屋頂了。什麽世界末日呀,發現雪怪呀。都是些大笑話,嗯,我自己也添了些。可今天晚上,怪帖子一下子湧出一大堆。”謝普裏停下來,好像不知怎麽描述似的。突然間,他似乎變成了一個小孩子,惶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這種事,不……不自然,先生。我發現了兩個帖子,描述我們剛才看到的東西。大海上空出現這種怪事,這種帖子肯定少不了。可它們轉眼間就淹沒在一片胡說八道中了。”


    唔。尼瑟林走過房間,在控製台前他那張舊棲架上坐下。謝普裏慌慌張張,手足無措,等待著他的判斷。我最初到這個觀測站時,這裏到處是控製器、儀器、操縱杆,全都是模擬式的,占了足足二麵牆。現在的設備大都很小,數字式的,非常精確。有時候他跟謝普裏開玩笑,說這些看不到內部元器件的玩意兒到底信不信得過。謝普裏從來不理解他為什麽不信任計算機自動化控製係統,直到今晚。


    奇重佳·利索勒特有點不知所措地衝他笑了笑。她現在已經比他大五六歲了,但一笑之下,她好像突然年輕了,不知該怎麽做才好似的。奇維手裏抱著什麽東西,一隻湖泊園的飛貓,倚在她肩頭。


    “管岡勒要,爸爸。她保證過,說無論需要什麽貨,隻管告訴她。”他四下瞧瞧,瞥見馮向下飄過一條由花葉藤蔓構成的雨道,朝酒吧東廊去了。


    本尼沒聽到爸爸迴話,他自己也忙著招唿朝剛剛備好的桌旁飄落的青河人、易莫金人。“歡迎,歡迎,拉娜!這麽多班沒見你了。”他心裏暖乎乎的,既有和那麽多老朋友重逢的喜悅,又有向他們展示酒吧的自豪。


    聊了一會兒,他從這張桌邊飄開,朝下一張桌子飄去,然後是再一張桌子。與此同時,他始終注意著整個酒吧的運轉。雖說爸爸和岡勒都在當值,但客人實在太多了,他們勉強才使眾多助手的活動協調起來。


    “她來了,本尼。”耳朵裏響起岡勒的聲音。


    “奇維!快來,歡迎你!”他一個空翻,飄在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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