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而易舉地便看出了楊巳的揣揣不安,這個在自己麵前一向謹小慎微的孩子,讓楊釗蒲也難得多了一絲溫潤的笑意,寬慰道:“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不必擔心。”


    楊巳見狀,卻是立即通曉了義父的言外之意,那便是若你不說真話,我也能看得出來,所以不必隱瞞,一想到這,他反倒如釋重負,因為他清楚,楊釗蒲不是一個喜歡說話繞來繞去的人,尤其是不會在他們這些孩子們的麵前故意繞來繞去,既然義父都這麽說了,他自然也放下了一些擔憂。


    其實楊巳對於這些問題也早有了一番想法,畢竟這些或死或走的人,曾經也是他名義上的義兄弟,彼此之間就算沒有真正的兄弟感情,也會有些獨到的看法,故而在略一思忖後,他便大著膽子道:“義父曾經說過,十二是我們之中最無野心之人,他的性子也的確是極好的,別無他求,唯好色而已,但僅這一個缺點,他卻始終無法學會控製,尤其是在完成義父大人所交代的任務時,竟還犯了老毛病,最後身死,也怨不得他人。”


    楊巳口中的“十二”,便是那死在無心手上的楊亥,一個肥頭大耳,滿腦腸肥的大胖子,此人對包括義父與他們這些義兄弟在內的所有人都非常恭敬,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卑微或諂媚了,渾身上下加起來沒二兩骨氣,教人十分看不起,可有道是伸手不打笑麵人,故而表麵上,他算是最合群的一個。


    此人胸無大誌,也沒有其他野心,唯獨十分好色,不過楊巳看來,酒色財氣,人總要占據其一,這胖子大抵是將自己所有的欲望都放在了一個“色”字上,最後也是因此而死,而且還是在完成義父所交代的任務的途中,這的確怨不得別人。


    之所以會第一個提到已經故去很久的楊亥,也是楊巳的小聰明,畢竟這件事蓋棺定論最為簡單,作為試探的話,也很難說會惹怒義父。


    果不其然,楊釗蒲聽罷,微微頷首,道:“人生在世,皆有欲望與執念,這是聖人也逃不掉的,有一些見不得光的想法,也並不需要為之羞愧,所謂萬物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好人,有那個心不為過,能控製得住自己的,就能算是人,所以小十二的確死得不冤,為父也不可能因此為他報仇。”


    楊巳聞言,暗中鬆了口氣,趕忙又道:“我與三哥和十一之間雖有一些齟齬,但平心而論,我們十二人中,若真要挑一個人做朋友,除二哥以外,我隻會選三哥,隻可惜我與他天生不對路子,注定走不到一處,況且三哥與十一為人向來是‘義’字當先,的確也不適合久留,好聚好散,也算不錯。”


    此話就是半真半假了,因為楊巳自然不可能願意真正做到“好聚好散”,畢竟他和楊寅之間真計較起來,其實是有仇的,雖然大多都是因為楊辰導致,但蛇之屬,陰冷幽寂,他的心性也大致如此,既然有仇,不管大小,都得致對方於死地才會安心,至於真的部分,則在於楊巳的確從心裏很不屑,但同時也很佩服楊寅這樣簡單粗豪的為人,最起碼和他做朋友,永遠也不用擔心背叛。


    楊釗蒲何許人也,自然看出了他那點小心思,卻也不戳破,反而讚同道:“不錯,義分大小,心中有大義者,自然不會拘泥於小義,寅兒和小十一都是真正的江湖人,將他們拖到這暗流洶湧的朝爭中,是難為了他們,這是為父的錯,這也是為父願意放他們二人就這麽離開的原因。”


    楊巳在沉默了片刻後,這才歎息道:“隻是可惜了小十姐姐,若非楊辰執意招惹那入魔的李輕塵,倒也不至於成了這個下場,楊辰此子,冷血無情,一向視他人為任意驅使的奴仆,與我們從無絲毫兄弟情,稍有不從,動輒打殺,三哥反他,他便生撕了三哥的手臂,二哥攔他,他便將二哥打得重傷吐血,就連我勸阻他,也險些糟了毒手,像這種人,早些走了,倒也好,我不知父親要如何用他,但他一走,我卻覺得幾位兄弟間反倒是融洽了幾分,好像一片烏雲散去了。”


    提起楊辰,楊釗蒲亦歎息道:“我本想以小見大,以他之惡心砥礪我之本心,隻可惜,人心終究難兩用,不過他如今被帶去了真武殿,卻是為父樂於見到的。”


    楊巳下意識地問道:“敢問義父,這是為何?”


    楊釗蒲不直接迴答,卻先道:“他所修玄黃化龍功,乃前朝皇族所創絕學,而玄黃化龍功與其他武道絕學大有不同,不可延年益壽,卻可吸收外力,也就是龍氣與國運之力輔佐修行,不重修行,進境往往一日千裏,也因此限製,曆代唯天子可習練之,蓋因為帝者必為國事所纏,並無太多時間浪費在修行上,況且也少有人間帝王有世間武人之大毅力,這種進境極快,無需太過努力便能有一份自保之力的絕學,自然最為適合帝王修行。”


    楊巳聽了楊釗蒲的言外之意,頓時瞪大了眼睛,小心試探道:“難道說,真武殿要借他吸走我大洛的龍氣與國運,借此攪亂天下?”


    最讓他害怕的,還是那句“為父樂於見到”,難道說義父與真武殿之間,還有什麽勾結麽?


    楊釗蒲不答反問。


    “小六,你以為如今的大洛,如何?”


    楊巳有些不解,隻能低下頭,不敢談。


    他說到底也隻是個半大的年輕人,雖然站的不算矮了,但看見的,也還是不夠多,不夠遠。


    如今的大洛在他看來,算是很不錯了,百姓們安居樂業,對他而言也有好處,最起碼不必擔心缺少所需之物,沒有亂子,也很省事,況且朝廷能得到越多,他也就能跟著得到越多,故而天下大亂對他而言,自然是不希望看到的一幕。


    武人與武人之間也是不同的,有人希望看到天下大亂,借此實現自己被壓抑已久的欲望,故而甘心為真武殿驅使,為一句“真武當興”而死,但更多人其實並無這麽多想法。


    習武之初,隻是因為熱愛武道罷了,並未想過要借此得到些什麽,或者說得“道”就已經足夠了,其他的,都隻是順帶的,不重要,這與讀書人截然不同,讀書人大多都有著一種功利心,畢竟修齊治平就是四個層層遞進的欲望,雖然換了個說法,但本質是未變的,可武道修行與修道一般,在內不在外,是否能影響世間,是否能因此而得到富貴,對很多人來說,並不重要,尤其是像他這樣的少年郎,得“內妙”即可。


    見楊巳低著頭不說話,楊釗蒲卻是侃侃而談道:“七代君王勵精圖治,一百五十餘年,時至今日,已傳至第八代了,早些年的底蘊,如今也已經快要耗幹淨,真武殿這是順勢而起,是為得天時也,整座江湖一百五十年的怨氣需要宣泄,這就是人和,這一場百年未有的大變革,大洛躲不開!”


    楊巳抬起頭,有些驚訝於義父大人為何會對自己說這些事。


    楊釗蒲卻是不去看楊巳驚訝的眼神,轉而目露追憶之色。


    “為父本是儒門出身,幼時貧賤,以樹枝在泥地上練字,一麵打短工,一麵寒窗苦讀整整二十載,也曾於杏花園中采花,瓊林苑中賦詩,那一年雖未摘得魁首,卻也是春風得意,自以為能夠一展抱負,完成我輩讀書人之理想,卻未曾想,此後為父在京白白待了三年,未獲一職,為父曾上書求官十三次,卻無絲毫音訊,最後還是當年一位同榜看不下去,暗中為我疏通了關係,方才得了個外派的縣尉,遠赴幽州,而那時,我竟不知其中門道,滿心以為是朝廷還未忘記我,竟感激涕零之至。”


    “一直到了為父任職之地後,為父這才發現,當地衙門因貪墨嚴重,已至付不起吏員的餉銀,甚至將衙門中大半的地都外租給了本地商客作為庫房,而境內不管出了什麽事,百姓們要麽自己商討解決,要麽遠赴範陽城,寧可去求鎮武司都不會來找縣衙,流寇來犯,為父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鄉勇們赴死,卻連一絲指揮權也無,無人搭理我,好似我不是他們的父母官,而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局外人。從那之後,為父方才徹底醒悟,光靠幾本空談道理的聖賢書,救不了這世道,也救不了為父自己,至此為父方才由儒道轉武道,成就如今境界!”


    “說到底,是我大洛病了,而且病根深重,必須鼎新革故,方能救世!為父亦有為父的私心,若能完成這千秋偉業,為父不光可以青史留名,也能借此超脫,不輸真仙,這就是為父的野心,隻要最終的結果是好的,為父倒也不介意走一些比愛麵錯誤的路,隻是這路上,有了礙腳石,就必須得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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