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光向來壯麗的遼闊草原上,曾厚實如棉被一樣覆蓋了大地與高山的層層積雪,現已在溫暖的陽光下徐徐消融了,融化的冰雪匯聚成一汩汩流水,為這大災之後的世界,帶來了新的生機。


    四季輪轉,原野上一片綠意盎然,方知已是明媚的春天了。


    在熬過了那個極其漫長的嚴寒冬天之後,僥幸在風雪中存活下來的牛羊們,此刻正迎著冉冉升起的朝陽,愜意地甩著尾巴,享用著獨屬於它們的大餐,搖頭晃腦的同時,發出了一道道幸福的咀嚼聲。


    離著成群的牛羊不遠處,有著一頂外表樸實無華,就隻在頂上飛揚著五彩飄帶的牛皮帳篷,帳篷裏,身著突厥人傳統五彩長袍,臉上有著兩團自然紅暈的麻花辮少女,正安靜地看著已經換上了中原人服飾的少年,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依依不舍不舍的神情。


    如雲朵一般潔白的牙齒輕輕地咬著她那粉嫩的嘴唇,此刻她明明站在自己的家裏,卻有著一絲作為客人的扭捏,少女的雙手緊緊地捏著自己的衣角,幾次抬頭,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又有些難為情。


    一直等到對麵那位外族來的少年已經綁好了牛皮靴子從床邊站起身,待在帳篷另一頭的少女好不容易才鼓起了勇氣,突然上前一步,眼神飄忽,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你真的要走了嗎?”


    李輕塵聞言,抬起頭看向對方,眼神之中滿是對待親人般的溫柔,他輕輕地點了點頭,沒有隱瞞,而是用非常嫻熟的突厥語迴答道:“是的,我的傷已經痊愈了,我得迴去了。”


    三個月前,在那處不知名的山洞中,李輕塵不惜以命為局,終於在最後十分驚險地完成了對韋陀的絕殺,之後靠著很早便覺醒的天賜武命,他成功地活了下來。


    但當時的他,身處於洞口已經徹底坍塌的山洞之中,周圍除了石頭就是屍體,哪怕僥幸沒死在韋陀的手裏,他最後大概也會被活活地餓死或者是渴死才對。


    但對於生的渴望,不,應該說是對於了解整件事背後的真相與複仇的渴望在那一刻一齊發力,暫時衝破了道德的枷鎖,他最後終於屈從於欲望的抉擇。


    逃出山洞的具體過程現在已是一個折磨了李輕塵整整三個月,甚至可能會繼續折磨他一生,讓他完全不敢去迴憶的噩夢,那是地獄般的經曆。


    總之,將那柄成功殺死了韋陀的寶刀都給活生生磨爛了的李輕塵,硬是這樣為自己挖出了一條活路,最後當他從山洞裏爬出來的時候,雙手的手指連血肉都已經消失了大半,隻剩下一小部分還勉強連著骨頭。


    所幸天無絕人之路,當時已經徹底昏厥的他,最後竟然被一家善良的突厥族牧民給發現並且救了下來,之後他便在這裏與這一家人待了整整三個月。


    療傷當然不會需要這麽久,哪怕是這樣重的傷,他隻是在思考一些他必須得去思考的事情。


    平時幫著這家人放牧的時候,李輕塵躺在草地上仰望藍天,也時常會覺得很諷刺,他原本過來是為了刺殺他們突厥人的金帳汗王,結果不但任務失敗了,自己也差點死在了草原上,最後倒是被突厥人所救。


    世事無常,奇妙如斯。


    不過有這麽充足的時間去思考,再加上現在的他已經有了足夠的動力,原本就極其聰慧,隻是偏生天性懶散的李輕塵,這一次利用這些時間思考清楚了很多問題,比如整個事件背後大概的真相。


    他現在已經後知後覺地明白了,為何從方方麵麵來說,完全就是一個累贅的自己,卻被人強硬地安插進了這支針對突厥汗王的刺殺隊伍,因為那個幕後黑手本來就是想用他來拖後腿!


    若是他李輕塵不在,老辛等人絕不至於這麽拚命,因為他們不需要合力為他這個廢物來拖延時間,屆時哪怕韋陀再強,但他們四人隻要配合得當,最起碼也有四成的把握逃一個出去。


    而也正是因為自己的存在,再加上不知何人對韋陀做出的承諾,導致這位已經踏足神意境的武夫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活著離開,他本就是奔著同歸於盡的想法來的,不然武夫之間的這一品之差,宛如天塹,哪怕他韋陀殺不了所有人,可也不至於死在這莫名其妙的地方。


    隻歎韋陀的執念實在是太強,而這也正是他被人所輕易利用的根源,因為對他而言,隻要能夠複興正法,他便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犧牲自己,哪怕是殺死曾經共事的同僚,哪怕是親手抹去自己這半個兒子,他都是願意的。


    這一切,其實都是一個陰謀,是有人為了合理地抹去他們存在所布下的一個局。


    但到底又是誰會對他們有著如此的深仇大恨呢?


    韋陀曾說這個抹除他們的命令來源於千裏之外的長安,不出意外,那隻能是長安鎮武司,因為長安鎮武司的的確確就是他們的上級,哪怕幽州鎮武司的人向來不服,但規矩就是規矩,整個大洛王朝十九座鎮武司在內的數千名武人,除了那位深居洛陽,號稱手握十方雷電的武神大人,誰也不能明麵上違逆長安鎮武司的命令。


    但害死他們,對長安鎮武司有任何好處麽?


    沒有!


    大家這一百多年來雖然一直屬於競爭關係,但這畢竟隻是武人之間的名氣之爭,並不摻雜太多的利益在其中,而幽州又是朝廷的邊關門戶,一旦弄垮了他們,對長安鎮武司是沒好處的。


    況且光是害死他們這六人有什麽用,幽州鎮武司除了他們還有其他數十名武人,並且還有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武督大人,哪怕李輕塵曾經並不相信這位大人的存在。


    他已經深刻地體會過了武人這一品之差中間的巨大鴻溝,那都是需要無數的人命去填的,而那位武督大人如果真的已經完全超越了九品十八境,那他們這些底下小嘍囉的生死,其實根本就無關緊要。


    除非。。。。。。


    每次想到這,李輕塵便不敢再細想下去了,因為他已經清楚了最壞的結果,可他依舊想要迴去尋找真相,這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死去的猴子,為了老六,為了馬麵,為了老辛,甚至是為了韋陀。


    他覺得,這些人,都不該這麽毫無尊嚴地去死。


    什麽被用完了就丟了,這種道理他絕對不認可!


    無論是陰謀還是長安真的就這麽拋棄了他們,他都要去求一個真相!


    而他,亦要換一個活法了。


    想到這,他的眼神,也變得愈加堅定了起來,隻是在看向身旁突厥族少女的時候,還是不免多了一絲離別的憂傷。


    其實人生路上有些風景真的很好,草原呆慣了,反倒是比自小長大的幽州更為愜意,但李輕塵也清楚,這隻是沿途的風景罷了,隻要往前走,它就必定會成為隻存在於自己腦海之中的獨特迴憶,再也迴不去。


    李輕塵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迴到這裏,不過就算有那麽一天,也是很久之後了吧,到那時,隻怕也看不到她了吧。


    牧民的一生,總是不停地在追尋著水源與草地,來來去去,奔波不休,她也從未在一個地方停留過很久,這一如她的祖先們,孤獨而驕傲。


    草原上的孩子,都是是自由的風。


    不過這一刻,她得承認,她的確是看到了一種希冀中的歸宿,可當她聽到了少年那誠實而無情的迴答之後,卻隻是眼巴巴地望著少年,什麽話也沒說。


    她也不是不想請求少年帶上自己一起,但她卻清楚眼前少年那溫柔的目光下究竟隱藏著什麽樣的悲傷與執念,那是微風與暖陽也無法徹底撫平的傷痛,她不能強求少年忘記過去,更不希望自己成為他的羈絆與束縛。


    真正的愛,是希望對方成為自由翱翔的雄鷹吧,哪怕自己隻是底下一顆微不足道的青草,卻也會感到由衷的驕傲和開心呢。


    少女笑靨如花,如有清風拂麵,這一刻,她突然沒了昔日那種靦腆,而是非常大膽地拉起了少年的手,笑著問道:“要最後見見阿媽和阿達嗎?”


    少年幹脆地搖了搖頭,這並不是他不感恩,相反,自小就沒有父母親的他,在這三個月裏,卻是真切地感受到了曾經缺失的關愛,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不敢去見那兩位善良的老人。


    這麽多年了,還是不習慣好好地與人告別呢,或許是因為他總是希望保留著一份念想,因為他總是覺得,不完美的告別,才意味著雙方還有再見的機會吧,太過鄭重的離別,往往就是一輩子。


    少女輕輕地點了點頭,沒有去苛責少年什麽,相反,她很理解對方,隻是傷感,終究還是多了一些。


    少年想起了自己昨晚便已經想好的話,認真地囑咐道:“香兒,記得告訴阿媽和阿達,千萬,千萬,千萬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我,這是為了你們好。”


    少女這次使勁地點著頭,但眼眶卻已經紅了。


    李輕塵看得心頭一酸,抿了抿嘴之後,拉著少女一起走出了溫暖的帳篷,迎麵而來的微風吹起了他的鬢角,少年看著遠處遼闊的草原和小如螞蟻的牛羊,他深吸了一口草原上帶著泥土與草葉混合味道的獨特空氣,慢慢地鬆開手,默默地往前走了幾步。


    這一次,少女沒有再跟上來。


    走了三十餘步之後,李輕塵突然站定,但過了一息才轉過身,然後朝著身後的少女笑著揮手道:“香兒,再會了!”


    少女見狀,亦是揚起手,雖然腳不動,但卻將身子使勁地探出去,大聲迴應道:“塵哥哥,再會!”


    李輕塵張了張嘴,剛想說“塵哥哥會迴來看你的”,但話到嘴邊,卻又默默地咽下了。


    很多時候,給人以希望再讓對方絕望,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給對方任何的希望,後者雖然決絕,卻比前者要更溫柔。


    如果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會再迴來,那她就會重新迴到她原本的人生軌跡中取,那樣不是很好麽,就好像他李輕塵根本就沒有來過一樣,這才是最好的結局。


    所以,他這次隻是重重地揮了揮手,然後便默默地轉過身,大踏步地離開了。


    嘴上互相說著再會的人其實都清楚,再會的日子遙遙無期。


    高坡上,身著彩色衣裙的突厥族少女,雙手緊握放於胸前,望著遠處漸行漸遠的少年,安靜地站在風中,與腳邊那株盛開的淡黃色野花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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