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晴的天,冬陽在這幾日終於出了天空。王府後園的積雪有些消融的勢頭,當然整個京城的積雪是不易短短幾日就消融的。百姓們自然盼著這樣的晴天能多一些。


    “想來今日蒲統領有些不快……”顏蘼道。


    蒲沐道:“顏姑娘心真細……我心中確實有不快……我與你曾經都是江湖兒女,你上次與我說,你不想迴憶起江湖中事,可我卻為何這麽懷念。”


    顏蘼為蒲沐斟滿了茶,道:“宮裏的事,王妃與我說過,小產乃妃子常態。隻是說來也怪,民間的人家好生保個胎也未必會小產。在宮中這般養著的妃子竟也會小產,聞得王妃所言,去年就有兩位妃子小產……”


    蒲沐喝下了茶,沒有繼續落子,道:“那是一條命啊……怎就會有人這般狠心——若是本人無可奈何保不住卻也不說,但卻被人這般……”說罷,他狠狠蓋上了茶杯,長歎了一口氣。


    顏蘼道:“看你這般,我卻有點後悔當時給你的信了。”


    “何出此言?”蒲沐道。


    “原以為你有了線索破獲了案子後會開心,可不知是這般……”顏蘼道。


    蒲沐道:“這不是你的信所致,若真的破了案,我自會心情舒暢,可如今案子還是向以前一般沒有結果。”


    顏蘼沒有迴話,隻是好好看著蒲沐的麵龐。蒲沐沒有迴話,抬頭看到顏蘼的雙眸,那雙眼睛沒了在龍壁關時的魅惑,隻剩下了清澈。蒲沐看到了其麵龐後便又將頭轉向一方,顏蘼也覺得有些不適,便將目光轉向了別處。


    顏蘼道:“蒲統領……有的事,還需看開一些,畢竟這已不是江湖之中了。不過我知道,如此的勸說於蒲統領而言恐是徒勞的。”


    蒲沐笑道:“不說這個了,複盤,再下一局——”


    日頭落下,月龍閣之中也與往日一樣,除了來往的侍衛隊外,隻有值守修武的統領。蒲沐迴到了月龍閣之中,值守的郭玉道:“方才太後來人詔蒲兄去永寧宮,我與內侍官說蒲兄去禦花園當中查暗哨,讓他們先迴宮中,少時蒲兄到月龍閣中我再讓蒲兄去永寧宮。”


    “如此多謝郭兄了——”說罷,蒲沐火速上了營房,著了官服便又匆匆出了月龍閣。


    蒲沐知曉永寧宮的路便自己徒步走去。雖入了夜,可宮中各處皆有燈火,走廊當中五步便有一盞油燈,油燈為琉璃所罩,謹防走水。蒲沐邊走邊覺此事有些蹊蹺:內侍官張公公為人負責,怎會郭玉一席話後就能讓其出了月龍閣?蒲沐止住了腳步。走廊裏此時隻有他一人,他暗暗地怪自己為何不做思索就出了門——從王府迴來之後他的心情舒暢了許多,他也不知為何與顏蘼交談會如此輕鬆愉快。隻是如此迴來後聽聞太後詔見自然有些急促,故沒有細問來傳太後懿旨的內侍官是誰。


    冷風一吹,走廊外未有下雪,可寒意也已足夠讓人打抖。蒲沐陷入沉思:入了夜,若大內中人貿然進後宮,恐有不妥;可若真是太後詔見,自己在此拖遝,恐又遭太後怪罪。


    蒲沐思索之後,繼續提起步子往永寧宮走,穿過了走廊,是一處露天的大道,前邊的河在薄冰上流淌,隻要穿過石橋,便可到永寧宮中。


    遠遠望去,永寧宮的燈火似乎已熄滅了,這個時候太後怎會詔見呢?蒲沐止住了腳步,後麵似乎有動靜——蒲沐轉過身望見一個黑影從走廊的簷上躍走,這不是暗哨所布之處,他們不會是大內侍衛——蒲沐立馬起了口令,方圓的侍衛都來了。


    領隊楊員前來問道:“蒲統領有何事吩咐?”


    蒲沐道:“宮中想來有異樣,立馬吩咐宮中暗哨,嚴加把守。爾等速速把守好各自的區域,留下一隊人馬於附近四處搜尋——”


    楊員領了命,差人開始搜尋。蒲沐知道自己上當了,可還好未有完全陷入對方的圈套當中。


    搜尋之後,所有侍衛皆複了命,皆言未發現異常。蒲沐知曉此刻定不能在宮中大肆搜尋,如此隻會打草驚蛇。“通知各處巡宮及值守的侍衛打起精神,暗哨不可懈怠。”蒲沐道。


    說罷,蒲沐便徑直走迴月龍閣。夜裏的風很寒,雖天已放晴,可月又迴到缺勢。今日的月光有些慘淡,本月再過到了下月底便是春節了。


    一個黑影躥到了走廊的園中,蒲沐躍到園中,見到了那個黑影,是個中等身材的黑衣人。“閣下的輕功不錯,方才便是你在頂簷之上吧。”蒲沐道。


    那黑衣人道:“與蒲統領比起來,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想來假傳太後懿旨之人便是閣下了吧。”蒲沐道。


    黑衣人道:“蒲統領聰慧,可有時卻愚昧得緊。昨日的案子,你辦的真是糊塗。”


    “糊塗?還請閣下明示我是如何糊塗辦案的?”蒲沐道。


    黑衣人道:“昨日你該稟明皇上,你已抓到元兇;而非讓皇上帶著幾隊侍衛去綺秀宮興師問罪。如此一來,寧妃娘娘絲毫未被懲處,爾等還在宮樹了大敵。”


    蒲沐笑道:“哈哈哈……沒想到綺秀宮的太監還有些武學,隻是馬腳都藏不住,穿上黑衣蒙麵又有何用?”


    那黑衣人愣了一下,才開口道:“既然蒲統領已知曉我身份,我就與蒲統領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確實為綺秀宮人,今日娘娘讓我來告知蒲統領。今後娘娘行事你等大內中人少管,後宮之事不如江湖一般,爾等不要幹涉的好。當然,若爾等執意要保那容妃,綺秀宮可就要與諸位為敵了。”


    蒲沐的鼻腔中哼出一股氣息,那股蔑視的氣息在這寒夜當中所發出的聲響已被寒風覆蓋。“看來寧妃娘娘未忘記蒲某私放其點的犯人,如今蒲某等人又將其陰謀拆穿。依寧妃娘娘的氣度,我等早已被其劃成了敵人,又何故來此說這番話?我大內之責在保護皇家安穩,維持江湖穩定,監察六部行事,這是皇上禦賜。容妃未有過錯,寵愛哪位妃子,乃皇上的意願,於容妃何幹?”蒲沐道。


    那黑衣人道:“皇上的意願,娘娘自然不敢幹涉。可這後宮之事又怎說得清楚,儲君隻有一個,未來的太後最多隻可有兩人。蒲統領,這宮那麽大,爾等隻保護了後宮群、禦花園及其餘幾處的前宮正殿;可否去過西北角?那裏有更多的事讓蒲統領知曉。”


    “西北角?那裏隻有一些庫房、洗刷廠,還有什麽?”蒲沐問道。


    那黑衣人躍到了走廊裏,道:“西北角中,除了這些,也有一些宮殿,可蒲統領想來也不知那些寢宮中都是誰吧。”


    蒲沐道:“還請閣下賜教——”


    黑衣人道:“寢宮住著的都是先帝的妃子,她們都在那裏過著清冷的日子。她們有的還好,讀佛經,敲木魚,青燈古佛伴著度此殘生;有的可就不好了,終年恍惚度日,甚至瘋瘋癲癲。想想她們進宮之時有的人還不及碧玉之年,可先帝薨了之後,該如何呢?未有封號,大好年華,卻永遠等不來恩寵。宮中得恩寵的,天上的月亮都可攬,不得寵的,甚至連那幾位得寵妃子宮中的侍婢都不如。可她們該得誰的恩寵呢?蒲統領乃聰慧之人,我所說之話是何意蒲統領總該知曉吧。”


    蒲沐道:“先帝薨了,餘下妃子可晉封太妃,太妃們皆有分例可拿,那些分例以太妃之位,逐級遞升。就算是剛進宮的女子也有分例可拿。那些分例用來度日完全可過得風光,若不是有人借故克扣,亦或肆意貪汙,又怎會讓她們過得連爾等這些奴才都不如?”


    那人未有迴話,蒲沐繼續道:“後宮之事當然說不清,因為不知有多少協理六宮之人讓內務各處克扣分例,亦或者那些內務中的閹人為討好那些受寵的妃子故自己克扣了她們的分例,西北冷宮各處才會如此。”


    那黑衣人被問住,道:“蒲統領既看得如此明朗,那今後的路便不好走了。告辭——”說罷,那黑衣人施展輕功躍到了房簷上,避過守夜侍衛的耳目從另一處脫下黑衣與麵紗,一身內侍官服從另一條露天小徑走迴了綺秀宮。


    蒲沐往月龍閣中走去,今夜晴朗,自然未有飄雪,隻是寒風凜冽,刺骨的寒意還是充斥著皇宮的每一處。


    龍翔天在月龍閣內泡好了茶,他剛從萬花殿迴來,歇腳一會兒便就要迴營房休息——在夜裏喝了茶不會拖延他的睡意,但今日他的疲憊未向前幾日一樣,他在迴憶著那日萬花殿內他的失態。他歎了口氣,想清除那些雜念,可卻很難做到。


    蒲沐迴到了月龍閣中,見龍翔天在書案上坐著便問道:“龍兄有值守萬花殿之責,怎會還在此值夜?”


    龍翔天道:“今日是陳兄值夜,隻是陳兄沐浴去了,少時他便會來。今日浴湯燒得多,我等都已沐浴且換洗了官服,蒲兄不如也燒點浴湯祛點乏?”


    蒲沐笑道:“多謝龍兄關心,龍兄明日還需值守,不如先迴營房歇息,我在此值守,等陳兄迴來時我再去沐浴便好。”


    “我的茶剛泡好,喝完再歇息。”龍翔天道。


    “這麽晚了,龍兄喝茶,豈不難以入眠?”蒲沐道。


    龍翔天喝了一口茶,道:“這茶不會讓我難眠的。蒲兄是否要品品這夜茶?”


    蒲沐搖搖手示意,道:“我夜裏不喝茶的,龍兄還請見諒——”


    說話間陳仁海已出了營房,邊下樓邊道:“蒲兄來了?太後與你說了什麽?”


    “還是一些客套話,除了說我等斷案如神,又讓我等聽皇上之令切勿逞江湖之勇……這些都與上次無二。”蒲沐道。


    龍翔天道:“好茶,好茶——爾等先慢聊,我迴房休息了——”說罷,龍翔天端起了茶具走到廚房中清洗,之後便進了營房之中歇息。


    “蒲兄今日要沐浴嗎?”陳仁海問道。


    蒲沐坐在書案上抻了上身,道:“這幾日確實疲憊了些,我還需去燒些浴湯……”說罷,蒲沐便起身欲上樓。陳仁海道:“不必了,營房水室之中還剩了一整壺燒開的水,其餘的水還有些溫熱,兌出水溫正好。”


    “如此謝過陳兄了——”說罷,蒲沐上了樓,進了營房——他未有將長廊上遇到綺秀宮的太監一事告知龍翔天與陳仁海,他明白這些事情人知曉得越少越好。快過年了,他明白此時若再主動掀起爭端,恐於任何人不利,他不怕寧妃的手段——他知曉是那次私放死囚之時讓寧妃對自己有了


    介懷,而這次皇上到了綺秀宮時又有他在皇上左右,這讓寧妃對他更加仇視了。寧妃對他仇視,必定不會隻針對他一人,綺秀宮時她那撒潑的言語,已含沙射影地針對他們八人。自己的仇恨,永遠不能讓別人卷進來,這是他為人處世的法則——這幾個月來,他的法則已被打破了一些,他不想連這個底線都守不住。


    陳仁海掏出近來的三封家書,一一都拆開了——第一封是他前去武當吊唁時寄來的;第二封則是班師迴京之時寄來的;第三封則是前幾日寄來的。從武當吊唁到洞庭翻案再到迴宮之時徹查小產。近來宮中與江湖的事宜都圍著他的腦海在旋轉,這些信件他自然未得空閑下來細看。


    離家已快有半年,那日敕封時皇上說春節之時會讓他有一個月的探親假。想來他也快到歸家之時了。


    他覺得是時候該看一下這些信件了,他看了第一封信為母親所寫。母親的言語很溫柔,問得很細——宮裏的飯菜是否合口味,與諸位統領交往時可否有隔閡,與手下交待事宜時話語是否太過生硬……除此,母親還在信中表露了擔心,江湖刀光劍影,宮中勾心鬥角,母親信中讓陳仁海在與人交手時一定要小心,宮中之事,尤其後宮還需糊塗一些……陳仁海對著母親的信在發笑——娘生兒連心肉,兒行千裏母擔憂,母親對他的擔憂一直未有變,雖平日裏對他似乎未有如此細致的關心,可一旦他要出遠門,母親便會像信中一樣叮囑自己許多。


    第二封信為其弟所寫,信中的語氣便隨意了許多,兄弟之間許多話不需藏著——陳仁嵩說了家裏父母親的身體與家裏的生意,還說了上個月大伯與小叔帶來了新的人手,父親在考慮擴大陳家堡的勢力範圍,正與太行西邊的商會討論共盟的事宜。除此,陳仁嵩還說了妹妹的事:妹妹把家裏的先生氣走兩個了,雖是聰明,可也該讀些詩書的好。陳仁嵩同時也對他所說,若得閑暇之時便迴書一封,最好把近日悟出的武學之道告知於他。


    第三封信則為其妹所寫——妹妹信中的字還有幼稚,想來學讀書寫字近半年也有些收獲了,雖然陳仁嵩的信中說到她的功課與調皮令先生頭疼,可這封信讓他看著也溫暖不已。信中說天氣寒冷,讓他注意加上寒衣不要著涼,除此妹妹還說了自己會背太白的詩文了,想讓他迴家聽自己背誦;信的結尾,妹妹還交待了讓他不要忘了帶些宮廷的糕點迴來予自己。


    三封家書都已讀完,陳仁海將書信整理進了信封,好生疊好放在桌子的一角。陳仁海盯著四龍壁旁邊的琉璃燈,又看著桌子旁的油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隻讓眼淚留在眼眶上不要流出來。


    近半年未迴家,三封信讀完自然讓他思緒萬千。他不僅想起了家裏的父母親人,還想起一路上所遇到的人:出手相助的衛連貂、笑裏藏刀的申烈、暗藏殺機的邱平刀以及已棄暗投明的顏蘼。不知衛連貂去了哪裏,金蝶莊之事難道又是不了了之?


    安靜時的人最怕迴憶,書案旁的紙張空著許多,隻是未有筆。此時巡宮值守的侍衛悉數出了營房,他與領隊交待了些事宜後便讓他們前去交替班次,一陣騷動過後,月龍閣又迴複了平靜。陳仁海施展輕功躍上樓去,輕聲到了誌史居當中取來筆墨,到廳堂上的書案上磨好墨後,著筆寫上了家書:


    父母親朋,見信如晤。


    近來已至大寒,京城積雪久矣。魯東濟南府積雪幾何?風雪嚴寒,父母親還需保重身體,切勿感染風寒。


    仁海入大內掌一方已三月有餘,仁海得皇上器重,官拜坎位統領。官位雖未及要臣,卻也可不負祖宗之名。大內中人,皆為江湖豪傑與朝廷貴人,未有案時,吾等講文修武;負有案時,吾等共赴查案,通力配合,同心同德。京城六部官員皆守律講法,故吾等監察卻也輕鬆。


    洞庭一案,仁海未辱家族名聲,全力徹查,終與大內同仁翻審疑案,捉拿貪官、懲處惡商。


    弟仁嵩近來可否細心習武?弟於信中問兄之武學感悟,兄慚愧,近來未悟得更高深武學告知於弟。弟還需細心修練家中武功,好生侍奉父母叔伯。


    妹仁玲問兄京城之繁華,京城廣闊,奈何兄一直處宮中,未得細細賞玩京城鬧市。妹之信語令兄愉悅,想妹之讀書寫字已初見成效。聽兄一言,妹不可淘氣,需靜心讀書,令父母開心。


    祖母近來身體可好,冬日還切勿多走動,房屋炭火需適度,飯菜需細嚼慢咽,孫未得歸來,不可於祖母膝下盡孝,與祖母說笑話開心,還請祖母見諒。


    家中眾兄弟還需恪守家業:行幫之中需遵江湖規矩、朝廷法紀,不可作奸犯科;商場之中需誠意待人,不可偷奸耍滑,坑害鄉親。仁海未與眾兄弟共事,眾兄弟還需守堡主之令,不得頂嘴無禮。


    隆冬重重,春節將至。聖上恩準,仁海於春節之間得一月空閑迴家探親,屆時再與父母親朋細言。


    陳仁海頓首。


    收尾之時一滴淚落在了信紙的一角,陳仁海將筆放在一旁,抹了眼角的淚痕,手指輕輕擦拭紙角。


    墨快幹了,閣樓外的寒風停了,春節快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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