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施逍搖頭,他凝望著遠處的霧,不知要如何表露。“有些人可能像水,戀人像雨,下雨了,水便不會幹涸,水蒸騰成汽,又化作雨,所以他們可以孜孜不倦地一直流淌下去,十年、二十年,一輩子。“但有些人就像封閉的沙漏,一旦開始倒置,就終會有結束的時候。”葉危聽不懂,這有情道可真是玄奧。他向來對辯禪論道沒有太大興趣,索性丟開了不再想。有一天,正逢施逍生日,葉危精心準備了禮物送去,木靈院裏幾個師弟師妹聚在一起,偷偷給逍師兄辦生日宴,跳出來送驚喜,還唱歌,一幫人熱熱鬧鬧的,施逍麵含笑,春風化雨。然而等人都走了,施逍臉上春風般的笑容便一點點消融了,葉危走過來,慢慢坐在他身邊:“怎麽了,不開心嗎?”施逍整理著滿桌的禮物,抬起頭,有一些疑惑道:“應該……要感覺到開心嗎?”葉危愣了一下,點頭:“是啊,一堆人給你送禮物,大家一起唱歌啊,吃飯啊,當然開心啊。我每年生日都很開心。”施逍沉默著望著滿桌的心意,低下頭,苦笑一下:“真羨慕你啊,能感覺到。”葉危看著這樣的施逍,忽然間,明白了他說的有情道。對於施逍而言,所有的情感都是在衰減,他對所有人的感覺,從初見時就設定好了,一旦認識,他心裏那個沙漏就會開始倒置。他在不斷尋找,找到心儀的人,約定一起共度一生,每一次都傾盡全力,全心全意,然而到了第十年,那一隻沙漏還是會漏完,十年裏所有的心動、陪伴、送禮物、看星辰日落……都無法讓那隻封閉的沙漏多出一粒沙,時間到了,感情衰減為零,空蕩蕩的心裏,留不下任何東西。從無例外。“我還在找那一個例外。”葉危問施逍:“那……不談道侶,你師傅呢?師徒情,師兄弟情,親情,友情什麽的。所有人都是……到了時間就要走的嗎?”“嗯。關係越是親密,衰減的就越快。“師傅和師兄弟都是五十年,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友情,是一百年,如果是天天要見麵的友情,那也是五十年。愛情是十年,親情的話,我是孤兒,從沒有親人。”施逍像一具海中漂流的屍體,隨波逐流,卻永遠無法沾上任何一滴水珠。“不過你放心。” 施逍從懷裏掏出一隻百年沙漏,放在葉危麵前,“你還剩九十七年,挺長的。”葉危:“等一等!我們認識還不到一年吧,我怎麽就衰減了三年?”“因為你最近天天來找我,好煩的。衰減就快了。”葉危:“……再見。”後來一次閑聊,葉危隨口道:“喂,仙兒,你心性如此,何必老要談情說愛,不如直接改修無情道?”“我雖心性如此,可我還是想留下一點什麽。”葉危頓了一下,一想也對:“無情道斷情絕愛,說不定修到最後修成化神了,變成天道一部分,太慘太慘,不修也罷。”施逍默然不語,若有所思。來年春天,葉危發現施逍手上戴了一串新手鏈,細白的手腕上圈著細白的銀鏈,中央墜著一粒小方晶。“這是什麽?”施逍答:“須彌芥子。”葉危在佛法課上聽過這個詞兒,微小的草芥能容納巨大的須彌山,這可是形容佛法無邊,神通無限的詞兒,他撚起那一粒小方晶看了看:“施逍,你不得了啊。”施逍謙虛一笑:“ 世界本就微塵裏。我在小方晶裏縮了一個小世界進去,花草樹木小動物,天地雲雷雨雪,該有的都有。”“很耗道法吧?你準備用這個小世界做什麽?”“不做什麽,觀察它。”施逍道。三個月後,施逍的小世界崩塌了。小動物們都死了,花草樹木全枯萎,雲雷雨雪齊齊墜,天地混沌一體。施逍並沒有放棄,三月又三月,銀鏈上的小方晶換了一個又一個,沒有一個小世界存活下來。“果然,又壞了。”冬夜湖心亭雪,施逍歎了一口氣,輕輕摘下小方晶。葉危一手拈棋子,一手端酒杯,問:“小仙兒,你觀察了這麽久,有什麽發現沒有?”小方晶躺在掌心裏,施逍隨手一握,微塵世界便碾為齏粉,輕輕一揚,紛紛然落於湖心雪中。“世界也是在衰減的,無時無刻,時間到了,就會徹底崩塌。”“這未必。”葉危落白子於棋盤,“你的小世界雖然塌了,可我們生活的世界不還好好的。”施逍緩緩落一黑子,抬頭望湖心亭雪,天地一白:“那是因為我們的世界有因果規律,或者說,有天道,在維持著運轉。”葉危:“是嗎。我可一點也不喜歡天道。”施逍一笑:“天道有何不好?修道的最高境界就是化神歸為天道。”“作天道有什麽好的,什麽都沒有了,連自我都泯滅了。”施逍:“那隻是你的想法,你也可以覺得,化神是消除了虛假的自我,迴歸成真正的本我。”葉危:“那我問你,現在你坐在這,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如果迴歸成所謂的本我,你又在哪了?”施逍:“我雖無處可尋,但我又已無處不在,從此,我即宇宙,宇宙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