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白雲飛,草木黃,雁南歸。


    北平西郊這片昔日的馬場上空,一列南飛的大雁排成人字形,靜靜劃過。懷瑾凝眸望向高遠的天際、漸行漸遠的雁群。


    “可算了了夙願。”耳邊傳來微溫的聲音。


    懷瑾將視線收迴,眼前是幾方新砌的衣冠塚,這一周以來,她和董知瑜在北平四處張羅,總算為二十一年前慘遭殺害的親人築了墳塋安了魂。她將身邊的人兒抱緊,“謝謝你,瑜兒,若沒有你,即便是收複了三千裏地山河,即便是驅逐了韃虜榮歸故裏,麵對親人亡靈,也該是苦楚的。”


    “你我之間,談何‘謝’字,不過是我分內之事,”董知瑜側臉貼著懷瑾的臉頰,冰涼的,“爹娘哥哥們總算可以安息了,懷瑾,這世上總有遺憾,我們隻要盡力了就行。”


    “這一聲‘謝’無關親疏,隻是當著爹娘哥哥們的麵,該鄭重地說一聲。”


    “那我得求爹娘哥哥們保佑我們,保佑我們一世安好。”


    “嗯,一世安好。”


    這是在北平的最後一個夜晚,明天就要啟程迴玄武。胡同深處,樹蔭下掩著一處翻著獸頭瓦脊的一字門樓,樓下兩扇朱漆紅門,門後是一方安靜的四合院,這一周兩人便下榻於此。


    夕陽斜照,戶戶洗刷了碗筷等著夜晚降臨,走街串巷的小販忙著兜售這天最後的一點存貨,遙遙地吆喝著:“甜葡萄嘞!戛戛棗兒嘞!便宜給您啦!”


    懷瑾聽著這吆喝聲,勾起唇角笑了起來。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笑什麽呢?”董知瑜收好了最後一隻碗,擦幹了手,探身問道。


    懷瑾收迴思緒,拿了桌台上的雪花膏,待董知瑜坐了過來,便挑了一抹香滑膏脂,細細幫她擦著手,“幼時在北平長到九歲,不是在郊外的馬場就是在宮裏,不知市井為何物,一日哪位貝勒的福晉帶著個小格格來宮裏請安,我與那小格格年齡相仿,相伴嬉玩,她與我說了很多市井的新鮮事,我便吵著要出宮體驗一番。”


    說到這裏偏偏打住了話頭,拿雙溫情的眸子注視著眼前的人,“年代遠了,很多事情都已模糊。”


    “那究竟是出宮了沒有?”董知瑜仰著臉,一臉的好奇,聽評書故事似的。


    “宮是出了,依稀記得在鏡兒胡同的貝勒府住了一晚,身邊跟的還是照常的那兩個嬤嬤宮女,看了些什麽吃了些什麽,倒真迴憶不起來,但隻剛才這聲吆喝叫賣,記憶猶新,乍一聽以為迴到了幼時,迴到了鏡兒胡同。”


    “原來是這樣,”董知瑜看著她,有些心疼,憶童年總是喜憂參半,喜的是童趣,憂的是迴不去,而對於懷瑾來說,該是憂大於喜吧,“要不我喚了那人來,將他的葡萄棗兒買來,你嚐嚐還是不是幼時的味道。”


    懷瑾搖了搖頭,“別了,記憶中的味道就讓它留在記憶裏,若刻意去追尋,總是失望為多。”


    “嗯……”董知瑜若有所思,“就像城隍廟的糖炒栗子嗎?”


    懷瑾倏地紅了眼眶,“找到你之前,再甜的栗子都隻是失望,找到你之後,曾經的失望都在襯托我的幸運。”


    “是我的幸運。”董知瑜彎起唇角,攪了一汪平靜的眸,垂下睫想要飾去。


    懷瑾的心揪了起來,不知為何,“幸運”這個詞總讓她感到一絲背後的危機,好似上天總是公平的,有幸運就有不幸,有歡就有離。


    “瑜兒,”她的語氣也匆忙起來,“姑姑下月迴來看你,你準備好了嗎?”


    “我好想念他們,”董知瑜歎道,又轉念一想懷瑾的問題,“我明白你的意思,見著了姑姑定要有一番長談,需得告訴她我的身份,我不能離開的原因,婚姻大事總少不了要被她念叨,這些我都有準備。”


    “瑜兒,去美國和親人團圓,不好嗎?”


    “什麽?”董知瑜乍一聽這話,以為自己聽錯了。


    懷瑾起身將窗簾都掩好,天已經黑透了,再沒有小販的吆喝聲,四周靜靜的。


    董知瑜怔怔地望著她,看她又在自己身邊坐下,“懷瑾,你是在擔心姑姑想把我帶走嗎?”


    懷瑾深吸了口氣,搖了搖頭,“剛才講幼時的趣事,那麽一瞬驚覺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瑜兒,今年是我的而立之年,許是老了,近日我總在想,也許該是我們隱退的時候了,還記得我們的‘白鳥之約’嗎?所以,我倒是想,隨了姑姑去了那方天地,也未必是壞事。”


    董知瑜看著她,心中五味雜陳。她哪裏就老了,姣好的一張臉,恐是連半條褶子都尋不到,卻又透著股二十歲姑娘所沒有的從容韻味,然而她偏要說自己老了,要隱退,要離開,她的黨國大業呢?也不要了嗎?她是那樣執著,從不曾為了任何東西而背棄她的信仰,包括自己,如今,卻可以拋之腦後了嗎?


    她是怕吧,怕前方再有疾風苦雨,毀掉這來之不易的幸運。


    走,多容易,在這千裏之外世外桃源般的四合院裏,似乎就此便可以一走了之再無牽掛了,難的是走了之後,就能心安嗎?


    她看著懷瑾,並無迴答,就那麽微微笑了,透著分隱約的苦楚。


    “我們是走不掉了。”懷瑾也笑了,笑得那樣了然。


    勝利後,玄武城的百姓經曆過最為最為濃烈的歡欣鼓舞,眼下也在經曆最為現實的冷卻與改造。


    先前為偽政府做事的人,除了後期幾個嗅覺靈敏的及時倒向了渝陪,其他人,官位越大,被整得越慘。像伍乃菊的父親,當初在偽中央銀行做高層,現在家被抄了,本還有牢獄之災,不過渝陪和玄武政府的人本為一家,下血本托人總還能托到些關係,最後把私藏起來保命的錢送了出去,這才免此一劫,但伍乃菊先前是偽政府外交部響當當的人物,晦軍投降撤離後被送去了紗廠改造,之前的風光再也不複存在。


    偽軍被收編之後,有些軍官被渝陪繼續委任延用,而像葉銘添這種後期忙著自己做生意,毫無利用價值的人,則被毫不客氣地打為漢.奸,服役服刑。


    懷瑾同董知瑜商量了一番,覺得對葉銘添始終有愧,決定將他撈出來,也就了結了和葉的恩恩怨怨,將來由他自生自滅去。懷瑾撈葉銘添比較容易,也很容易說過去,畢竟之前是自己的學生與麾下之將,托人稍微說了說便成了,隻是將他送去修一個月鐵路做做樣子,一個月期滿後,也就放了他不做他問。


    葉銘添當年攀上了伍家,一年多前與伍乃菊成了婚,而此時伍乃菊剛有了三個月的身孕,遭此巨變,沒保住孩子流了產。葉銘添本對她也無甚感情,隻是圖伍家的人脈地位,另外也在董知瑜那兒爭個麵子,沒想這下伍家廢了,這場婚姻他也無心經營,隻想著保財保命。


    一個月服役滿後,他並不想去感謝懷瑾,他明白了很多事。


    原來懷瑾和董知瑜都是渝陪安插在玄武的臥底,這麽說,自己當初是被利用了。難怪董知瑜和自己交往時怪怪的,難怪碰都不讓自己碰,難怪那晚懷瑾給了自己一巴掌……往事曆曆在目,越想越覺得自己被玩弄了,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


    可眼下自己又能怎樣?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還有什麽能拿出來和對方鬥的?他覺得自己應該是輸了,仕途沒了,生意做不下去了,家庭毀了,可他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以前結交的人脈,現在要麽連自己都不如,畢竟不是人人都像他那麽幸運能被人保出來;要麽跟自己撇清關係,能繼續為政府做事的,誰還敢和之前被打成漢.奸的人來往?何況這個人一點背景都沒有。


    年關的時候,他倒是去玄武看了看伍乃菊,不為別的,隻是想看看伍家還有沒有什麽利用價值。


    伍家的長輩算是恨透了他。女兒小產,他不聞不問,可架不住伍乃菊對他還有情,且到了伍乃菊這年紀,又是成過婚鬧過小產的,家裏也沒了一點背景,還能有什麽更好的出路?這白眼狼女婿若能迴心轉意,和女兒過過小日子,也算是一個安穩的結局。


    見了伍乃菊,他滿眼的嫌棄。原來伍乃菊本就豐腴,如今小產、家中巨變,加上日夜在紗廠操勞,早就不修邊幅,邋遢不已,原本還有些圓潤的福相,現在卻是一身中年婦女的平庸,臉也黃了,身子也下垂了,講起話來也是一腔怨婦之氣。


    葉銘添在伍家吃了頓晚飯,隨後與伍乃菊迴到房中便問起董知瑜的事,意思是當初在同一間辦公室,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有沒有什麽把柄落在伍乃菊手裏。


    伍乃菊一聽這話氣不打一處來,直接便罵開了,這些日子以來對自己不聞不問,好不容易迴來一趟竟是想打聽“那小狐狸精”!葉銘添本就嫌棄她,見她扯開了架子撒潑,一開始還解釋一下,說自己以前被那兩個女人耍了,現在想看看有沒有扳迴的機會,但見伍乃菊根本不聽,隻是越罵越厲害,便抓起帽子走了。


    剩下伍乃菊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女人的愛有多綿長,恨就有多綿長。這又是後話了。


    葉銘添踩著髒雪,頹唐地走在小巷子裏,當年董知瑜的兩條大黃魚,父母離開玄武時被董知瑜悄悄塞進了他們行李帶迴了山東老家,父母親說這終究不能留著,讓他帶還給董,自己當時氣不過,也生了貪念,偷偷留下了金條,成了自己做黑市藥品生意的第一桶本金,後麵眼看著攀上了伍家,生意越做越大,不想時局一變,啥都沒了。


    身逢亂世,這些沒了他本還可以理解為命,可再明白過來懷董二人的身份,他可就不認命了,不但不認命,還恨得咬牙切齒。


    “喲~先生~這麽晚了,我這兒有酒有菜有香床~要不要進來歇歇腳啊?”


    葉銘添停下腳步,看著角落裏的風塵女子,借著殘月的光影看去,似是還有幾分姿色,在這樣的冬夜裏還穿著貼身的旗袍撐著拉客,想必比自個兒還要倒黴吧?


    他在暗夜裏苦笑了一下,便隨女子拐進了一側的樓道裏。


    玄武城的另一端,白龍巷這處僻靜的宅院裏,懷瑾愛憐地看著懷中沉睡的人兒,快過年了,她要給她一個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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