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佐禎昭最不願意做的事情,便是刑訊晦國人。


    對武田靜夫的這一審,他從頭一年便心存僥幸,他不希望是武田,他想不出會有什麽東西,能讓他大晦國的軍官背叛天皇,背叛國土,背叛天皇的子民,然而他的手頭卻有實實在在的證據。


    昭和十四年十月,晦軍在長沙戰場節節敗退,最後總指揮岡村寧次不得不下令全線退卻,蔣經緯的渝陪軍獲得湘北大捷,而在這之前,岡村本準備好了埋伏渝陪第九軍,他們部署嚴密,原本勝券在握,萬萬沒有想到,第九軍卻在行軍途中臨時改變了路線,逃過了此劫,從而全麵扭轉了那次長沙會戰的戰局。


    這顯然是晦軍的埋伏計劃泄露,影佐事後負責配合秘密調查,結果卻發現,是對華作戰部陸軍司令武田靜夫將情報秘密外泄,原本光憑這一條就可以將他抓起來治罪,可就在那個節骨眼上,影佐又從賀樹強那裏得知上層混進了代號“闕”的渝陪臥底,為免打草驚蛇,他按兵不動,如果他真是“闕”,定還會有其他的動作。


    與此同時,如若“闕”不是武田靜夫,那麽這個人又會是誰?影佐將目光轉向汪氏和晦軍上層,經過幾周的排查,他講目光鎖定在四個人身上。


    汪氏政府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陳顯博一生變化多端,他原本是赤空黨的創始人之一,是赤空黨一大的代表,後又追隨玄武黨,在蔣汪沒有正式分家時,跟著蔣經緯也做過不少事,汪兆明在玄武城建立新政府後,他投靠了汪,而近兩個月又暗中和渝陪蔣氏的人有來往,他的葫蘆中究竟賣的什麽藥,影佐還不曾得知。


    第七師師長施亞軍原本是汪兆明在南通收編的一支隊伍的領袖,頭年夏天,晦軍曾經出動十個聯隊進攻鹽城新四軍軍部,當時施亞軍讓手下揣著十盒大炮台香煙連夜出城,這一舉動遭到了晦軍探子的懷疑,於是秘密跟隨他的手下,卻發現香煙出了晦占區後就轉由值班的哨兵分發掉了,晦軍探子曾扣住施亞軍的手下,問他分發香煙的意圖,對方說是慰問哨兵,於是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但影佐卻一直耿耿於懷。


    至於懷瑾,和對武田靜夫的矛盾態度一樣,影佐不希望是她,甚至最不希望是她。懷瑾是當年韜國送去晦國士官學校的學員中,唯一的一位女學員,她生性沉靜寡言,不動聲色,然但凡出手又勢在必得,這一點強過了許多男人,此人不卑不亢,思慮深遠,從日本迴來後曾為蔣氏政府做了兩年事,後又逢汪兆明在玄武組建政府,她帶著一個師來投靠汪氏,起初汪氏對她不了解,況且對啟用一介女流也心存顧慮,還是影佐聽聞此事,向汪兆明保舉了懷瑾,她這才受到了重用。


    也正是因為對“闕”的秘密排查,生性多疑的影佐發現,這一年來懷瑾收編的近十支武裝隊伍,大多都分布在晦統區和蔣氏統區的交界線上,還有兩支隊伍去向不明,後懷瑾曾報告,這兩支隊伍在交火中不幸失勢,投靠了蔣氏。


    這在時下混亂的蔣汪戰場,外加日漸強勢的赤空軍不停滋擾的局勢中,本也不為奇,然而就像塚本恕曾經憑嗅覺抓住懷瑾不放一樣,這個女子,總也讓影佐心生猜忌,與塚本不同的是,他不希望是她,然而仿佛越是不希望,那股猜忌便越是強烈。


    這四人中,隻有武田靜夫讓影佐抓到了證據,然而當初的那個證據也不能肯定他就是“闕”,因此他才秘密請來了本國軍部鐵腕人物塚本恕,放手讓他去調查這四人……


    懷瑾今天的這番供述讓影佐內心震蕩不已,第一,他在想,之前對這個女子那股深深的猜忌,莫非是出於此人隱隱散發的神秘氣息,而今天他才了解到,原來她是滿清皇室後裔,這一點恰和塚本的遺物相照應,而農曆新年期間在滬都,塚本密見他時,曾經提出自己的疑慮,賀樹強死的時候,懷瑾為什麽恰恰出現在滬都?這個疑慮懷瑾是不知道的,今天她的供述卻解釋了這一疑慮,嚴絲合縫;第二,他已經向晴氣慶胤以及其他當時在江灣開會的軍官致電詢問了武田靜夫槍殺兩個士兵的事情,得到的迴複和懷瑾敘述的情況吻合,武田的嫌疑已經大到即便自己不希望是他也無法再心存僥幸的程度,影佐覺得,自己好像就要觸摸到了真相,一個困擾了自己幾個月的真相,他的內心怎能不震蕩!


    刑訊室中充滿了血腥之氣,武田靜夫被牢牢地綁在刑架上,□□的上身已經血肉模糊,然而他卻死死咬住不鬆口,他否認那張地圖和自己的關係,否認自己是“闕”,就連長沙會戰中向渝陪提供晦軍偷襲情報這一樁影佐已經核實的事情,他也緊咬著不承認。


    影佐的耐心仿佛就要被挑戰到了極限。


    刑訊室的門被推開,一個晦國女人踉踉蹌蹌地被推了進來,武田本低垂著頭,他緊咬著牙床,有那麽幾次,他仿佛覺得自己的靈魂脫離了肉體,漠然飄到了這間刑訊室的天花板上,看著那具肉體曆經磨難,那是一種解脫和釋然,然而好景不長,總是有各種肉體的痛苦,又將他的靈魂拽迴來,陪著肉體一起再去體驗那一次又一次極致的痛。


    然而他咬緊牙關,不依不撓,他知道,自己什麽都不能承認,他甚至不想說話,從軍的這些年,他不知親眼見到多少人,因著這無法承受的肉體之痛,漸漸麻痹了意識被擊垮,他對自己的靈魂說,請你一定堅持住,拜托了。


    直到他聽見了女人嗚嗚咽咽的哭聲,一開始以為是自己的幻聽,然而那聲音一直揮散不去,心裏突然一個激靈,硬撐起脖子那麽一看,果然,那是典子。


    典子是他在滬都的相好,沒想到影佐這隻老狐狸速度這麽快,短短兩天便把她帶來了玄武的這間審訊室,武田的靈魂又想要飄走,這一次,他希望他不要再飄迴來了吧。


    影佐在前方不遠處的桌子旁坐下,今天他需要勝利,需要那個自己一直想要的答案,他坐下時的那個姿態是勢在必得的,因為他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致命的弱點,而武田司令的弱點,就是一個“情”字,愛情,親情。


    懷瑾依舊靜靜地守在那間黝黯的隔離室中,她知道自己已經做了全部能做的,剩下的,自從當年在城隍廟被瑜兒的一包糖炒栗子和銀元救活,她就告訴自己,摒棄“聽天由命”這個詞,最不該放棄命運的,便是自己,然而這會兒坐在這間隔離室中,當她深信自己已經做了可以做的一切,她突然覺得,是該看造化了,真紀會不會出去找人從而敗露,武田會不會嚴刑屈供,影佐會不會相信……所有的這一切都已經不是她能夠掌控的,她坐在那裏,脊背依舊端得筆直,一張沉靜的臉卻慘白如紙。


    劉媽果然將懷瑾被影佐“請”去的消息成功告知了葉銘添和董知瑜。三月末本是四麵東風、子規桑蠶的好時節,董知瑜從醫院出來,木訥訥地坐在前廊的石階上,她知道那兩個特務正在不遠處盯梢她,那就讓他們盯吧,她坐在那裏,看著不遠處兩株生得肆意的洋槐花樹,她的眉擰著,好似心中長草了許多不解的問題,為什麽槐花如此香甜?為什麽春風如此凝滯?枝頭那兩隻鳴叫著的,是什麽鳥兒?她的懷瑾,是有危險了嗎?


    危險了嗎?她的腦袋仿佛不靈光了,前幾天那緊張的救援仿佛已將她透支殆盡,下一步該怎樣?通知顧劍昌和董叔嗎?她看著眼前的春光,春光明媚,卻染不紅她的臉頰,也醉不了她的眼眸。


    典子被架在了武田對麵的刑架上,幹淨淨的和服無辜被退至腰間,露出本不該在這裏露出的一切,她的哭叫和著武田憤恨的淚水將這間本已充斥著敗死之氣的刑訊室重新變得生動起來,武田突然嚎叫起來,之前的刑罰都沒有讓他如此失態。


    “第九軍的事是我泄了密!你們放了她!放了她!!”


    影佐舉手示意施刑人暫停,他走到武田身邊,他的內心是舒暢的,鏡片後的雙眸卻任然寒氣逼人,“為什麽向第九軍泄密?”


    “錢!為了錢!!”


    “當初在江灣,為什麽殺死了那兩個士兵?”


    “他們觸犯了軍紀!去城中喝酒買樂!”


    影佐背起手轉身往迴走,對麵的施刑人拿起燒得正旺的蠟燭,傾斜著,一顆滾燙的燭油滴在典子胸前曾讓武田流連忘返的某處嬌柔紅潤上。


    “放了她!放了她!!影佐禎昭!!”武田咆哮了起來,“為什麽要逼我承認自己沒有做過的事情??”


    又一滴燭油,伴隨著女人的哭叫,武田卯足了力氣在刑架上掙紮著、吼叫著,竟不像是個被酷刑折磨了兩天的人。


    可那一時的迴光返照一般的精力畢竟是要用盡的,此時他重新耷拉著頭,整個身軀仿佛被抽幹了骨骼精髓,蔫蔫地掛在刑架上,他的牙床不再被咬得“咯咯”作響,有那麽一瞬,他竟嗚咽出聲,隨即又歸於沉默。


    刑訊室的門再次被打開,一個特務手中捧著封電報,恭敬地放在影佐手中。


    影佐默默地將電報讀完,隨即抬起頭,“武田君,你的母親武田伊織女士,現在獨居於宿川原的山原村,我們剛剛找到她,她很是為你驕傲呢。”


    武田的嗚咽聲重又響起,他想到宿川原那滿地是雪的冬天,母親的木屐踩在雪上,那聲音再一次在他耳中迴響,他剛出生,他的混蛋父親就和別的女人私奔了,是母親終生沒有改嫁,一個人將他撫養成人,賣情報的錢,他基本全都寄迴了家給母親,他想在母親有生之年好好孝敬她,如今影佐卻已將毒手伸向了母親。


    他這一生從未如此悲哀過,隻因當初起了貪念,而後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知悔改,到了今日的局麵何嚐不是他的報應,他沒有哭過,無論是扮演何種光輝的角色,他都沒有哭過,如今在這間審訊室裏,麵對著相好的女子和自己的靈魂,他卻哭得像個喪家之犬。


    “影佐,求你保我母親安危,隻告訴她我戰死韜國,求你讓她過一個衣食無憂的晚年。”


    “我答應你。”影佐說這句的時候,嘴唇都有些微微顫抖,隻是沒有人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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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田靜夫的槍決在兩天後實施,那是一個四月初的周日清晨,玄武城的百姓還沒來得及從被將至的梅雨季微微染濕的被窩中爬起來,那一聲清脆的槍響,並沒有引起什麽人的關注,就連枝頭的麻雀,都淡漠地懶得去理,這座城曾經的槍炮聲已經麻木了一切生靈。


    然而沉睡中的董知瑜卻一個激靈坐起了身,她大口大口地吸著氣,身上的睡衣讓一場莫名的汗水浸濕,在這樣一個四月的清晨,她漸漸平息了唿吸,心中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釋然。


    真紀也從榻榻米上倏地驚醒,她聽到董家老宅窗外那棵老榆樹上的喜鵲叫聲,它們叫得那麽歡暢,簡直就要讓人忘卻一切而安心地愉悅了。


    隔離室的門開了,丁家橋這座監牢的大門也開了,懷瑾架著拐走出去,劉媽帶著司機在門口等她,她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飄著香甜的氣息,怎麽,才四天而已,槐花就已經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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