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轉醒,身下竟是軟綿綿的床榻,這可是夢?


    房中的一切漸次映入董知瑜的眼中,紅紗帳外古色古香的木屏,仍散著清香的浴桶……再看自己身上這套白棉布寢衣,她想起來了,這不是夢,昨晚她和懷瑾各自迴了房,沐浴過後,換上床上幹淨的寢衣,頭一挨著枕頭便沉沉睡去,不知今夕是何年。


    自己睡了多久了?懷瑾……懷瑾?她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掀開薄棉被,下床往隔壁房間急急趕去。


    房門沒有關,懷瑾本坐在桌前寫著什麽,聽見那急匆匆的腳步聲,早轉過了身看著來人。


    董知瑜見她端端地坐在那兒,心裏大大舒了口氣,也許是剛剛醒來,還沒顧得上掩飾,那心裏的情緒不折不扣地在臉上現了出來。這麽一口氣舒完,又覺得自己傻傻暴露了心跡,不就是怕她又把自己扔下麽,便有些局促起來。


    懷瑾看著她臉上豐富的表情變化,唇角漾起一絲笑,“睡好了?”


    “睡……睡……幾點了?”


    懷瑾低頭看了看表,“七……”


    “哦!”董知瑜覺得還好。


    “八……”


    “啊?”


    “九,九點差兩分。”


    董知瑜的臉“唰”地粉到了脖頸,“我……一般不睡懶覺的……”


    “這不是懶覺,”懷瑾愈發覺得想笑,“這是補覺,帶你來這裏就是調養身體,你隻管吃好、睡好,前幾天……不要落下病根。”


    “不會的。咦,你穿的是誰的衣裳?真好看。”剛進門時光顧著擔心了,這會兒才打量到,懷瑾身上著一件月白的對襟掐腰小衫和一條黑色長褲,將原本玲瓏的曲線襯得淋漓盡致。


    “哦,剛想跟你說,早晨我去了趟隔壁鎮子,給我們倆各自買了兩套換洗的衣物鞋襪,鄉鎮上不過是些粗布衣衫,我想著舒適便好,已經洗了一套晾著了,這裏一套,”說著便起身去拿床邊一個紙包,“你看合適不?”


    董知瑜打開那紙包,露出瓦青色一件棉布旗袍,打開一看,到手肘的喇叭袖,下擺剛剛沒膝,的確樸素,可在這地方穿著,想來舒適得很,還有雙白棉襪和帶跘的黑色布鞋,這可太好了,那天離家……穿著皮鞋,這些天來,一雙腳早就磨得到處是傷。


    懷瑾看她細細將這行頭打量著,“可別太嫌棄哦~”


    “哪有,我這就去換上!”


    董知瑜揚了揚手裏的紙包,正打算迴房,走廊上傳來了女人窸窣的腳步聲,“姑娘,董姑娘起床了吧?”


    話音剛落,一個黑黝黝瘦筋筋的中年女人便出現在門口,“唷,起來了!”說完徑自“咯咯”笑了起來。


    “葛太太,早上好,”懷瑾也笑著招唿道,又轉向董知瑜,“這是葛太太,這片療養所的老板娘。”


    “葛太太早。”


    對方又笑了起來,有著農村女人特有的那股樸實勁兒,“起來了就趕緊去吃早飯吧,我這就讓廚房煎藥給董姑娘,懷小姐,你的燒退了吧?”


    董知瑜擰起眉頭看向懷瑾。


    “我無礙了。”懷瑾答道。


    董知瑜走上前摸了摸她的額頭,確實不燙,這才放心了。


    “那就好,我先去安排了。”


    “有勞葛太太,我們隨後便到。”


    等葛太太走遠了,董知瑜將個嘴巴都撅了起來,“你你你,自己還發燒呢,還不好好休息!”


    “我不是早就好了,你快去換衣服,我可餓了~”懷瑾說著將董知瑜推了出去,隻那手上也不曾舍得用半點力氣。


    兩人用完早飯,在天井坐了一會兒,董知瑜將藥喝了,“你剛剛說,去釣魚?”


    “對啊,這湖裏有一種胖頭鰱,當地人用砂鍋煨魚頭,奶白鮮美的湯汁,這也是葛家的廚子最拿手的一道菜,我們去釣了魚來,拿去給廚房烹製。”


    “咦,你這麽一描述我好像又餓了!”


    “有胃口就好。”


    兩人從葛家借了漁具、竹簍,雖是七月,山裏卻要涼爽很多,微風習習,像是將塵世中所有的煩惱都吹散了。


    “懷瑾,”董知瑜衝著前麵的人兒呐呐地叫道,“認識你這麽久,好像從來沒這麽輕鬆過。”


    懷瑾轉迴身,她的眸中含著一抹迴憶,那是由許多碎片拚接起來的一抹迴憶,“夜金陵”替她擋煙,古董商,慰安婦,與豆菹舫塗老板交換情報,自己被下毒她四處奔救,與葉銘添訂婚,天津埠確認她的身份……哪怕是兒時城隍廟那匆匆一緣,無不是淒風苦雨、命懸一線。


    “懷瑾,但我又不是一個貪圖安逸的人,其實,隻要和你在一起,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隻要是在你身邊,都好。”


    懷瑾眼中含著的那抹迴憶化成了一汪淚,可她卻揚起唇角對董知瑜笑了笑,視線太過模糊,她竟看不清對方的臉。


    見懷瑾沒有言語,董知瑜也笑了笑,她仿佛不敢再往深裏說,她怕破壞了這山腳湖畔的靜謐與美好,於是上前挎住懷瑾的手臂,“走,釣魚去!”


    懷瑾覺出她刻意地刹住話題,心中疼痛,可自己沒有想好要說什麽,迴頭找她、救她隻是為著一個簡單又不能再簡單的原因——愛她。而之前的糾結,並未因此而釋然,在不能夠給她任何承諾的時候,她寧願沉默。


    待選了一處垂釣的好地方,懷瑾給魚鉤上餌。


    “懷瑾,這葛家的店,看著不起眼,地方又偏,客人好像還不少。”


    “眼下到了七八月份,正是避暑的好時節,但他家接待的都是熟客,所以不會雜亂,每年迴頭的都是這些人,或者介紹來的客人。”


    “嗯,我瞧著他們家不但經營客棧、飯莊,還有戲台子。”


    “可不是麽,每年夏天都請了江南昆曲名社來助興,我們這趟趕得巧,早晨葛太太還說,最近‘國風社’住在這裏,每晚都有好戲聽。”


    “昆曲?小時候家裏倒請了角兒來家中唱過,但那時候太小,隻看看熱鬧罷了。”


    “哦?瑜兒,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家,可好?”


    董知瑜坐在一塊青石上,托著腮,看著不遠處草窠裏一隻翠綠色的螞蚱跳來跳去,“小時候,”她見懷瑾將魚鉤拋下了,便壓低了聲音,“我爹娘就隻生了我一個,雖說如此,也沒把我當成不出閨房的小姐去養,琴棋書畫是請了先生教的,後來還上了女子學堂,可空閑的時候也會趁著大人不注意去爬爬樹,做做壞事。”


    懷瑾笑了起來,“我就知道你從小就不是看起來那樣文靜。”


    董知瑜想了想,也笑出了聲,像是被那個童年的自己逗樂了,可那笑卻在一刹那又凝住了,“後來,你也知道,我爹病逝了,娘也隨著他去了。”


    懷瑾將她摟在懷中,“你娘是個癡情女子。”


    “太過癡情,讓我不知如何評價,因她拋棄的,終是我。”說著,眼中泛起漣漣淚意。


    這輕輕的一句,恰似萬斤大錘砸在懷瑾心中,讓她身子一僵,董知瑜也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哎!懷瑾!你看是不是有魚咬線了?”


    懷瑾扭頭看了一眼,可又像什麽也沒看,她轉迴頭,將額頭輕輕抵在董知瑜的額上,眼淚忍不住掉了出來,“瑜兒,跟著我,為黨國做事,我們做迴‘歌闕’,好嗎?”


    董知瑜輕輕捧起她的臉,替她拭去淚水,“將夢朝夕,向天闕兮。胡馬來遝,塵茫茫兮。何入堂覲,為臣忠矣。歎哀何者,欲侵胡兮……你看,這《闕歌》唱的,胡馬來遝,國都要亡了,此時何為衷奸……懷瑾,不如還是先將這個問題擱置一邊,也許喝完了魚湯,聽完了戲,消完了暑,我倆,自有答案?”


    懷瑾苦笑,“好。”


    等釣上來四隻胖頭鰱,天也陰了下來,山中的天就像娃娃的臉,兩人趕緊收拾了趕迴去,前腳剛踏進店門,雨便瀉了下來。


    她們將兩隻魚送與了葛太太,還有兩隻請廚房煨了魚頭砂鍋,果真像懷瑾說得那樣,奶白濃鬱,鮮香無比,慢吞吞吃完了飯,雨早停了,蛐蛐兒重新鳴叫起來,店裏三五的客人也都陸續吃完了晚飯,因著都是熟客,彼此也都臉熟,互相客套客套打打招唿,端壺茗茶在後院坐著,就等著那戲台子搭起來了。


    等天黑下來,戲台子上活躍了起來,待那笙胡一拉,白衣小旦便揉開了水磨腔,聽來是《牡丹亭》的《尋夢》一折,原來是一晚一折,今晚上正好唱到了這裏,一時大家都安靜下來,細細將那唱詞品味著。


    哪想這戲越唱越悲,聽到那句“待打並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董知瑜一張臉兒都白了下來,她想起兒時家裏搭戲台子時,聽見大人們說的一個典故,說明朝名伶商小玲,色藝俱佳,心有所屬卻求不得,每每唱到這無奈而淒婉的《尋夢》,便深深悲切,淚光盈盈,一次她病弱體虛時上台又唱這一折,等唱完了這一句,突然淚如雨下,一頭栽倒在戲台上,氣絕身亡,一代名伶,終究死在這一句唱詞上……這會兒董知瑜聽到這裏,隔著時光體會到了商小玲的痛,心中突然堵了起來,臉兒也白了。


    一旁的懷瑾也莫名的悲切非常,也正是這一句,舊時讀書曾讀到湯顯祖寫《牡丹亭》的一段軼事,說他一日寫著寫著就失蹤不見了,家人尋到他時才知道,也正是因為寫到這一句,突然由心中生出一種由衷的痛苦,不能自持,失魂落魄走到後院,哭倒在柴垛旁。懷瑾歎了口氣,再看身邊的人兒,慘白著一張臉,擰著眉,像是也痛苦不堪的樣子。


    “瑜兒,瑜兒?”她緊張地拉住她的手,七月的天,卻是冰冷,“瑜兒咱們迴去。”


    “嗯。”董知瑜垂下睫,由著懷瑾將自己拉迴了客棧。


    等那笙胡聲遠去,懷瑾輕輕抱住她,“再也不聽戲了,咱們去廚房討一塊馬蹄糕吃,然後你好好睡一覺,可好?”


    董知瑜點點頭,又笑了笑,似在為剛才的失態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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