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寧,第二日便去了丁家橋,年假還沒有正式結束,各處盡顯冷清。


    沒想葉銘添也在,他老家在山東,來迴折騰路上就要走個一兩天,況且這大過年的也沒什麽事情。懷瑾叫了他來,將蘇南武裝試驗區的事情有選擇地跟他說了說,公事說完,見他一直哭喪著臉,全然不似平常那副積極模樣,便也不吱聲,等他自己說。


    卻不想這葉銘添今日一反常態,見沒事了便也不耽擱,這就告辭往門外退去,懷瑾雖是伏案垂眸,心裏卻有種說不出的不妙預感。


    到底葉銘添還是沒守住,拉著門把,“懷參謀,我和董知瑜分手了。”


    懷瑾乍聽這話心中忽地一起一沉,說不出的滋味。


    她抬起頭,望向葉銘添的眼睛,自己眼中的神色複雜至極。


    “就跟您說一聲,以後遇到合適的姑娘想著給我介紹啊。”嘴上這麽說,眼圈都紅了。


    “……你倆……為什麽呢?”


    葉銘添猶豫了下,到底還是要顧麵子的,“嗨!沒啥為什麽的,她是聖女!烈女!我等俗人隻可遠觀。”


    雖沒說細節,懷瑾隱約聽出了個大概,心中生出層層思慮,她是了解葉銘添的,他到底是個知道分寸的人,不見得做出多出格的事,看他這反應,也並不似有了什麽猜疑,隻是董知瑜那麽烈的一個女子,上迴掄著茶杯卯足勁就去砸今井,這迴無論葉銘添做了什麽她恐怕必是很受傷害。


    “氣話就不說了,對彼此都不好,也許還有轉圜的餘地,有機會我跟她談談。”懷瑾道。


    葉銘添一聽這話心中升起一些希望,他是還想和董知瑜好的,可必然要得別人幫他鋪層台階才行。


    “懷參謀,您要是找她,我也攔不著,可麻煩您千萬別說是我讓您找的。”


    “放心。”懷瑾直覺得有些可樂。


    日人街一處僻靜的民居,兩扇原色木門緊緊關著,卻關不住院牆裏伸出的一支抽苞早杏,牆外春寒料峭,牆內春光無限。


    大屋的門也緊緊閉著,由此通往臥室,曲徑通幽,百轉千迴,那臥室的門還沒閉緊,大概是料到無人會得進來,門裏一張四方大床,床上綁著一個男人,裸得隻剩一小攤白布巾,遮在最要害的部位。


    照理說這樣被綁在別人床上,該是驚懼和尷尬並存,可床上那個男子卻仿佛陶醉其中,中分的頭發亂了,竟透著一絲錯落的妖冶,那個俯視著自己的日本男人讓他不可救藥地迷醉。


    他是學日語的,學習他族語言的熱情需要一些崇洋的情緒帶動,崇拜起持那種語言的民族的一部分,人抑或文化,才能激勵自己不斷奮進。就像伍乃菊崇尚英式生活方式,胡校的心底留有一個滿是東洋武士、和風櫻雪的夢,而眼前這個時而溫和時而熱情的日本男人,則仿佛將他帶入多年的夢中。


    變態的形成追根究底都有一些或明顯或深層的原因,塚本恕本是一個熱愛女子的人,可偏偏在十六歲那年,窺見自己的父親裸著身體被另一個男人鞭笞淩壓,從此便生出一些極端的愛好,他依舊熱愛女人,但男人對於他來說卻是另一種極致的挑戰,而他鍾愛挑戰。


    此刻的他站在自己的獵物麵前卻有些分心,一周,再有趣的遊戲也玩得有些膩了,他需要新的挑戰,而這兩天他的腦中一直轉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期待,他期待將那個比男人還要厲害的絕色女人綁起來,他想象著這繩索在她修長美妙的身體上一道一道纏過去,她可以誓死反抗,可以冷若冰霜,可最終,他要她顫栗著承認自己就是“闕”,想到這,他溫和地笑了。


    空氣中彌漫著炮竹的味道,和火藥味聞起來相近,南京城的老百姓還是有些心悸,對氣味的感知,隱藏在每個人心底最敏感的地方,常常是聞到一種熟悉的氣味,即想起一個人,抑或一段往事。


    炮竹的味道讓懷瑾想起那個新年夜,那個溫暖的家庭,那個溫暖的女子。她是那樣美好,自己卻逼著她去和一個沒感覺的男人相好,她那天說的沒錯,是自己逼的她。


    可她又能怎麽辦?這幾天她在心裏醞釀著一個新的計劃,如果說錢新民被捕後自己還是小心行事,這次賀樹強的通敵以及那個可疑的日本人的出現,則宣告著她必須正式蟄伏起來,“馬前卒”必須全麵啟動,她內心不舍得讓董知瑜去做什麽“馬前卒”,可這是上方的命令,是諜戰規則,而自己能做的,就隻有手把手地教她,畢竟她太年輕,沒有什麽經驗。


    這樣一來,自己和董知瑜勢必要聯係得更加緊密起來,本來葉銘添這顆棋子正好用,可他倆怎能在這時候分手?


    也怪自己,當初作出這一安排的時候,並不在意董知瑜即將作出的犧牲,她隱隱知道將來會有一些麻煩發生,可也想當然地覺得這是一個諜報人員必須作出的犧牲,這幾年戴笠培養的那幾個女特工,個個在男人堆中委身周旋,早已不知貞操為何物,董知瑜和葉銘添的這場戲,雖然沒有那麽壯烈,無須假戲真做,可要董知瑜配合到何種程度?如果說幾個月前她並不大在乎,如今想起卻隱隱心疼。


    她駕著車,往董知瑜的住所駛去,口袋裏揣著一截靈秀的紅手繩,那天買了來,迴南京的路上又猶豫起來,會不會是一件太過貼身的禮物?


    車停在悠心坊的巷子口,走進去,家裏卻沒有人,失落落迴到車中,一時不知何去何從。


    慢悠悠沿著大街小巷碾去,期待一個偶遇,暫且忘卻這南京城究竟有多大,有緣人自會重逢。


    墨綠色,知性而溫雅,亦如著它的女子。


    “上車來。”懷瑾搖下車窗。


    七天的杳無音訊,重逢不是巧合,即便南京城再大,緣分不是無端出現的,董知瑜也在這城中的大街小巷中有意無意地尋她。


    “你迴來了。”董知瑜看著她,胃裏攪得厲害。


    人找到了,去哪裏都無所謂,好似有很多話,卻無從說起,這時候,往往選擇最不適合開頭的,“你和葉銘添怎麽了?”


    董知瑜撅起嘴巴,低下頭,“沒怎麽,不想和他好了。”


    懷瑾沉默著,私交到達一定程度,便不再適合上下級式的相處,幾個月前董知瑜不會這樣迴答,而如今懷瑾也要將公私撇清才行。


    “由不得你想或是不想。”便再無話了。


    董知瑜亦沉默,她知道,作為“歌”,她沒有資格說不。


    懷瑾將車停在湖邊一處僻靜處,這個話題有些痛,但說透它即為己任,“去年二月份死於日偽手中的鄭蘋如,甚至是當年色.誘汪精衛的沈碧慧,都是犧牲了自己的身心去做事業,那日你提到理想,既是有理想之人,怎至於遇到葉銘添這道坎兒就退縮了,他畢竟不至將你怎樣。”


    董知瑜坐在那並不舒適的吉普座位上,愴然看著前方的湖麵,這麽說她是要讓自己去犧牲,她不在乎。


    好難過,半天才迴過神來,“懷參謀,如此我是要去學那鄭蘋如、沈碧慧,讓自己人盡可夫,這樣算是盡力完成你交給我的任務了,當年在重慶時,鄭處長倒不曾提示我來南京竟是做這情.色交易,到頭來,”她咬了咬牙,“是要變作那日妓一般的人。”


    懷瑾愣了一下,為這些狠話隱隱心痛,隨即又想起那日房中真紀說給她聽的家裏的故事,“日妓,也並不都是自己想做那樣的行當,其中不乏生活所迫,甚至也有思想境界不一般的,萬不要一味看低她們,也不要妄自菲薄。”


    董知瑜直覺她在說真紀,心裏更不是滋味,她不但不在乎自己的犧牲,還要替真紀說話,連她都變得比自己高尚了……她不懂了,七天前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情,竟像是遺留在上海的一場夢,迴到了南京,夢該醒了。


    懷瑾見她沉默不語,很是委屈的樣子,終究還是難掩擔憂:“葉銘添欺負你了?你……他怎麽你了?”


    董知瑜牽了牽唇角,“從今開始,沒有‘欺負’一說,有的隻是我的任務,他也沒有越過雷池,隻是索要作為男友該要的。”


    懷瑾本已尋到衣兜裏那截紅繩,手指輕輕撫著那溫潤白玉,聽她這般賭氣,便想還是改天,等她順好了這口氣,跟她好好談談自己的計劃,再把這小禮物送給她。


    董知瑜等了半天沒有隻言片語,便轉過頭,“要是沒有別的什麽事,我先走了。”說完就去拉那車門扳手。


    哪想拉了幾下都沒有動靜,有些氣急,有些尷尬,懷瑾伏過身子去幫她拉那扳手,邊輕聲說:“這個位置平時鮮有人坐,扳手不是很靈。”


    這聲音輕秀空靈,幾乎是貼著自己耳際發出,董知瑜怔怔地看著她,她的臉就近在咫尺,說完了那句話,目光落到自己臉上,是自己的臆想嗎?明明那眼中盡是溫情和關懷,竟和剛才的冷血煥然兩樣。


    語言是能夠控製的,不經意流露出的眼神卻不能。


    “噠——”門扳手輕輕彈開,懷瑾迎向董知瑜那怔怔的眼神,一絲幽香從她那扣得端端正正的白襯衫領口下溢出,好醉人。


    腦中突然一陣空白,董知瑜瞬時抓住她即將離開門扳手的那截手腕。


    懷瑾的胃異樣地痙攣著,董知瑜輕顫的睫就在眼前,原本清澈的眼中蒙著一層濕漉漉的霧靄,自那細瘦的鼻梁一路迷醉到兩瓣嬌濕的唇,她就那樣捉著自己的手腕,怔怔地看著自己,她覺得胃中的那陣痙攣一直延伸到大腦,仿佛這許多天來在心中來來迴迴不能成形的一種情愫漸漸清晰起來,她微微低頭,將唇輕輕貼在她的鼻尖。


    好柔,好柔,竟似那五月的微風,夾雜著花草的馨香,董知瑜閉上眼睛,可那輕啄竟如此短暫,倏地又要離開,不!我還沒有嚐夠,董知瑜一抬頭,將自己的唇印在懷瑾的唇上。


    是了,就是這裏,這才是我要尋找的慰藉,一陣眩暈,本能地,她想去嚐一嚐那片柔軟的滋味。


    懷瑾隻覺一陣暖暖電流直穿身體,緊閉雙眸,時光停止了流轉,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


    待到神智迴複,便也是一種本能的驅使,迴應著她羞澀的輕吮,柔得仿佛這個世界都被包裹在海水中,不知沉浮。


    一陣癡纏,睜開眼,觸到對方的目光,氤氳著水霧,不忍直視,垂睫,嘴角漾出一絲笑。


    抬起手,手腕上竟多出一截紅繩,上麵還有一隻優美的白色玉羊,“嗯?”


    懷瑾低頭將那紅繩緊了緊,“喜歡嗎?”


    “送我的就喜歡。”


    “傻妞兒……”


    垂眸一笑,嬌羞不已,“你……還要讓姓葉的欺負我嗎?”


    懷瑾輕笑,貼著她的前額,“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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