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佐禎昭在上海梅機關的居所,不光內部警衛森嚴,大門外、一條街也常常晃蕩著軍統、中統、共.黨,乃至青幫等各種勢力的探子,每個進出這居所的人,門內的特務要查,門外的探子也要拿眼盯著。


    這會兒就有個日本人,頭上紮著條寫有“吉野壽司”的布帶,拎著一盒木質餐盒,打那大門口被攔下了,日本人邊說話邊不停彎腰,仿佛是沒見過這等場麵,唯唯諾諾。


    終於,警衛特務給他放了行,日本人趿著木屐,由特務帶到影佐的書房,推開門,待特務走遠,他挺直了背,兩眼射出鷹一般精銳的光芒。


    “塚本大佐,你來了。”影佐擦拭著佩刀。


    “嗨!影佐君!”塚本恕略略一低頭,“賀樹強死了。”


    “不錯,頭部中槍,爾後被拋屍黃浦江。”


    “查出兇手了嗎?”


    “還沒有。從取出的子彈分析,是把黑市的槍,無從考據。”


    “這可太巧了。”塚本眯起眼睛。


    影佐盯著他,靜待下文。


    “猜猜我前兩天在此地看見誰了?”


    “誰?”影佐的臉色更加陰沉下來。


    “懷-瑾-”塚本慢悠悠的,仿佛在品味這個名字和它背後的人。


    “懷瑾君,”影佐沉吟道,“塚本大佐說的‘巧’是什麽意思?”


    “懷瑾既然在‘闕’的嫌疑人名單上,賀樹強又是供出‘闕’以及那麽多重慶間諜的人,她來到上海,賀樹強死了,這難道不巧嗎?”


    “確實巧,”影佐的佩刀終於擦拭完畢,露出森森寒光,“更為巧合的是,說起來是我安排她來上海的。”


    從江灣趕到市裏,天已大亮。一周前,她在江灣機場接到了晴氣慶胤,對方很是振奮,他認為,懷瑾的出現,便意味著汪氏政府對這項醞釀著的大規模運動的無條件支持,而汪精衛確是無條件嗎?錯,他自有他的小算盤。


    日本的能源、原材料衰竭,早在幾年前便顯現了出來,由此才製定了“以華製華、以戰養戰”的方針,終於在頭一年的秋天,拋出了《對華經濟緊急對策》,旨在掠奪、搜刮中國的各項能源物資。而就連日本人都知道“蘇湖熟,天下足”這句自南宋起便開始流傳的民諺,這掠奪搜刮的實驗區,便定在了富饒的長江中下遊平原,由蘇州、上海一帶開始。


    然而經濟上的掠奪必然要靠軍事上的協助。日本軍部和內閣在彼時已經在策劃太平洋戰爭,不斷將駐紮在中國的精銳部隊調遣迴去,如此日軍在中國,其實除了淪陷區的幾座大都市,對於周圍廣袤的鄉鎮以及淪陷區外,是毫無武裝依靠的。


    汪精衛看出日本需要武裝支持,而他自從組閣了南京政府,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支自己的軍隊,於是便趁著這個機會,向影佐禎昭進言了所謂的“清鄉運動”,對日說旨在幫助日軍安定占領區民心,開發和獲取能源物資,而其實,他可以趁此組建自己的武裝力量,並獲得各種軍需補給。


    影佐看出了汪精衛的小算盤,然而又不想拆穿他,因為汪的運動和日本軍部確實是互相補益的,於是他提出,“清鄉運動”可以搞,政治、文化上,日本不幹涉,軍事上,必須要得日本人信得過的將領參與,比如說,懷瑾。


    這幾個月,不斷有這方麵的文件到她手中,直至影佐親自給她發來公文,晴氣慶胤將要迴滬,望速與他聯係,集結汪氏以及日軍對華作戰部將領,製定針對蘇滬實驗區鄉鎮的武裝措施。


    原本她可以等過了這個年再著手處理實施,可因了賀樹強的事情,她怕萬一有什麽緊急情況,這可以拿來做幌子,於是便帶上紅頭文件,做兩手準備。事實證明,她的多慮是明智的,看了賀樹強的名單,知道日本人已經知道“闕”的存在,也許她已被跟蹤都未可知,在玉佛寺看到南京政府的日語翻譯以及那個可疑的日本人,他看上去那樣似曾相識,這一切都將自己置於危險境地,於是趕緊連夜趕去江灣機場和營地,接了晴氣慶胤,又集結了所有駐守的偽軍上層軍官,以及日軍對華作戰部的指揮官,一個又一個緊張的會議,直到一張地圖上布滿了碉堡炮樓、封鎖溝、電網、武裝營地……


    一周的部署暫告段落,她終於在各方麵都有了交代,可以離開上海了。


    “這麽說,懷瑾在上海出現不是巧合,是影佐君您的指派?”塚本恕語氣中透著不服,像自己精心做好的一件工藝品,被別人一句話否認了。


    影佐眯起眼睛,“要麽她是無辜的,要麽她就是太聰明……”又看向塚本,“記住我上次跟塚本大佐你說的話,我不希望是懷瑾。”


    塚本眼中銳氣迸出,“我的直覺告訴我,她並不簡單。”


    “你是男人、軍人,你需要的不是直覺,而是邏輯和證據。”


    塚本一低頭,眼中卻難掩捕獵者的殺氣:“我會找出。”


    離火車出發還有數個小時,懷瑾在鬧市區隨便走了走,就當做放鬆一下數天來緊繃的神經,前方有一個猶太人開的小咖啡館,門口有個公用電話亭,她走了過去,撥通了董若昭家的電話。


    “儂好,秦薩寧?”


    “吳媽,您好,我是懷瑾,請問董知瑜在家嗎?”


    “哎唷!是懷小姐啊,您好您好,表小姐前天一早就迴南京了,您還在上海嗎?”


    “哦,這樣,沒事,謝謝吳媽,那我不打擾了。”懷瑾等對方迴應了,這便道了再見,掛了電話。


    她這麽早早就迴南京了嗎?


    懷瑾在步行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這趟上海之行像一個夢,竟解開了她多年心底的兩個結,落網的仇家讓她抓住殺了,十幾年前的小救命恩人讓她找到了。


    前麵一個店鋪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懷瑾抬頭一看,原來是家百年銀樓,小姐們、闊太太們趁著這過年來給自己抑或家人朋友添些細軟。


    她也走了進去,一片金燦燦看得她晃眼,有道是“盛世藏玉,亂世藏金”,尤其在流通的貨幣越來越不穩定不保值的情況下,有錢的人都寧願將手裏的紙鈔換成金銀細軟。


    隨便走了一圈兒,在一個冷清的貨架上看到一隻娟秀的紅手繩,上麵係著一隻白玉小羊,別致可愛,心中一動。


    櫃台先生瞧她穿著氣質不俗,這便上前:“小姐,好眼光,和田美玉,喜氣‘羊羊’啊!”說著便戴了白手套,小心翼翼取出,彼時上海的銀樓也學起洋人,店員開始戴著白手套裝取首飾了。


    懷瑾細看了看,暖油的白玉,精湛的雕工,確是上品。


    “不瞞小姐說,這一件價格不便宜,別看紅繩不值錢,這玉羊取的可是上乘的和田玉,琢玉的師傅,你看,”說著翻過那玉羊,在背麵羊背上,有處篆體落款:張文棣。


    敢在玉器上落款的,沒有幾人。


    “我要了。”懷瑾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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