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她的身後,任自己的手被她拉著,暖暖的溫度從指間傳到心頭,該放任一迴嗎?


    她停了下來。


    手腕上一滯,董知瑜也停下來轉迴身,見懷瑾看著自己,眼中呈著層層疊疊的心事。


    她的心直往下落,好怕她改變主意。


    “你想過嗎,見到你的家人,該怎麽解釋我的身份和出現?”


    “你的身份是南京政府軍事參議院、參謀本部、訓練部、軍事委員會少將參謀,我在街頭遇見你,得知你一個人過年,便邀你一同共度除夕,姑姑他們不會介懷。”


    “……若是被旁人看到呢?你與我的身份,不該走太近。”


    “你逼著我和葉銘添相好,說是掩人耳目,如今卻又來告訴我這個!”董知瑜聲音雖輕,卻簡直帶著不小的委屈,甚至氣性。


    懷瑾不禁輕笑,抬手刮了刮董知瑜的鼻子,“我逼你……”


    董知瑜臉一紅,捉住懷瑾的手,“我不會再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城隍廟守歲了,今年除夕,你就是要跟我走。”


    懷瑾見她別扭得眉峰都擰了起來,胃中一絞,這是過去不曾有過的陌生感覺,最近卻因眼前這個女子而頻頻出現,究竟是無法拒絕還是不想拒絕,多少年來她第一次對自己說:“我不想搞清楚。”


    這一聯排的西式小洋樓今晚都貼上了紅對聯,掛上了紅燈籠,以及各式各樣象征喜慶吉祥的裝飾,時局再不濟,百姓還是願意暫時放下一切,喜喜慶慶過個年,辭穢迎新,努力憧憬,這便是將一個民族凝聚在一起的文化傳統的力量,這種力量強大、堅韌,而無形。


    懷瑾捧了一套精致上乘的青花瓷茶具,走在董知瑜身後,她沒有很多和親戚長輩打交道的經驗,九歲之前家中規矩禮節甚多,出生在那樣的家族,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然而九歲以後她便活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不同得足以讓她將之前的一切漸漸忘卻,除了根深蒂固的修養,備禮便是她在這方麵知識的極限。


    門開了,曾嘉黎一張水靈的臉蛋出現在門後,“大小姐,你終於迴來了,全家人都在等你開年夜飯呢!”


    話音剛落,卻見董知瑜身後還跟著一個女子,夜幕中看不清具體相貌,隻覺沉靜端秀,高挑不俗。


    “還堵在門口,不讓人進門了?”董知瑜嗔道。


    待門大開,懷瑾才看到這家中竟比她想象中的還要熱鬧,七八口人,或站或坐,一架乳白色的鋼琴立在一角,琴旁坐著幾個中年人,可卻無人撫琴,看來剛剛來開門那位小姐之前正在演奏。


    “姑姑,姑父,”董知瑜進門便喚道,“大伯父,大伯母,讓你們久等了。”董知瑜對著鋼琴旁的幾個中年人恭敬說道,這“大伯父”、“大伯母”是姑父曾唯禮的兄嫂,董知瑜自小便隨著表姐曾嘉黎稱唿他們。


    大家一起望向董知瑜,卻見她身後站著一位高挑女子,模樣俊秀,穩重大方,一時都心生好奇。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懷瑾,南京政府的同僚,剛才在街上很巧碰到,得知她一人在此地,便邀了來家一同守歲,”董知瑜先將懷瑾介紹給家人,接著又說,“這是姑姑、姑父、大伯父、大伯母,剛才來開門的是我表姐曾嘉黎,那邊是吳媽和她的兒子小寶哥,今天上午接電話的就是吳媽。”


    懷瑾微笑頷首:“多有叨擾。”


    “歡迎歡迎,懷小姐,快請坐。”曾唯禮作為一家之長,首先站起身,其他人也跟著站起,雖然董知瑜隻說這是南京的同僚,不知為何,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感覺到這個年輕女子身上散發出的不俗氣宇。


    吳媽上前去接兩人手中的物品和衣物,“噢,您就是上午打電話的那位小姐,表小姐一直在等您電話呢。”


    董知瑜一時臉如蒸蟹,“哎呀吳媽!哪有的事!”


    吳媽不解地看了董知瑜一眼,本是客套的話,倒像是自己說錯了,年輕姑娘家的事,她是搞不懂了,幹脆閉上嘴巴,以免再惹表小姐不快。


    懷瑾本欲往董知瑜看去,卻在中途收迴了目光,垂下眸,努力隱去唇角一絲笑意。


    “好了,知瑜快帶懷小姐來坐下,我們這便準備開飯,”董若昭領頭往餐廳走去,“懷小姐,都是些家常飯菜,還望你不要嫌棄才是。”


    “伯母,怎麽會,是我貿然打擾,給你們帶來不便,還請見諒。”


    董若昭迴頭拉起懷瑾的手,悄聲說道:“家裏每每過年都是這些人,好不無聊,你來了我們正歡喜,豈有不便!”說完衝她笑了一笑。


    懷瑾見她一雙溫情眼眸和細瘦鼻梁和董知瑜頗為相似,隻不過董知瑜正年輕,眼中更為清澈稚嫩,她也笑了笑,算作感激。


    說話間已來到餐廳,“這年夜飯要吃到將近午夜,然後便是放鞭炮,辭舊迎新,放完了鞭炮我們再去玉佛寺燒頭香,今夜可有的忙。”董若昭又說道。


    董知瑜跟在身後,聽到這裏便問:“又要去燒頭香?”


    董若昭聽出她話音中的不情願,“燒香拜佛也好,教堂唱詩也罷,隻是個形式,卻可以提醒你,凡事以善為本,愛己愛人。”


    一時大家坐定,曾嘉黎和董知瑜幫著吳媽將菜上齊,煎炒烹煮,葷素搭配,想來上海也是個移民城市,這一桌菜肴竟也大致融合了浙北、蘇南甚至蘇北一帶的特色再加以演變,豐富而誘人。


    “來,我先舉杯,首先歡迎懷小姐的到來,”曾唯禮端起酒杯,“其次,祝我中華百姓風調雨順,竹歲平安……大家新年快樂!”


    懷瑾和大家一起舉杯,但也隻是隨著大家說了句“新年快樂”,便再無更多客套說辭,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放下杯盞,大伯母終究還是好奇,“懷小姐也是外交部的嗎?可是我們知瑜的上級?”


    懷瑾放下筷子,“伯母,我不是外交部的,也不是知瑜的上級。”


    董知瑜本夾住自己碗裏一塊桂魚,筷子懸在空中,又落迴碗裏無意翻了一翻。


    “那懷小姐在哪個部門高就?”


    “小小陸軍作戰處參謀,無足掛齒。”


    桌上人神色都明顯一愣,大伯母還想問什麽,讓董若昭攔住話頭:“懷小姐嚐一嚐這四喜烤麩,吳媽的拿手菜,知瑜你多照顧著點。”


    董知瑜趕緊拿起那烤麩砂鍋一旁的公用勺,小心掂起兩塊,放入懷瑾碗中,懷瑾道了聲謝,夾起一塊嚐了嚐,“果真是美味。”


    大家都嗬嗬笑了起來,吳媽尤是開心,“烤麩,靠夫,這是阿拉上海人的說法,姑娘家還是要靠著夫家,也要旺起夫家才是。”說完嗬嗬笑著。


    懷瑾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笑得有些尷尬。


    “姑姑,懷參謀在飲食上可是講究,董叔的豆菹舫當初還是她帶我去的。”董知瑜岔開話題。


    懷瑾卻心中一驚。


    “對了,托真紀找我的,董家的老管家,正是豆菹舫的廚子呢,你說巧不巧?”董知瑜轉向懷瑾,“我們董家原先的廚子,是做淮揚菜的一把手,董叔吃了幾十年,背後又偷偷學了藝,現在開起餐館,竟開成南京城最好的淮揚菜館了!”


    懷瑾看著董知瑜,眼中在笑,心裏轉著心思,“巧,這倒是真的巧,如此你可要常常過去與老管家敘敘舊了。”


    “正是呢,董叔是打小看著我長大的,說起來和親叔叔都沒什麽兩樣,是吧姑姑?”


    “可不是,知瑜,過兩日我該迴趟南京,和你一起去看看董叔。”


    “懷小姐老家在哪裏,家中還有什麽人嗎?”大伯母剛才沒問出的話,終於找了個機會塞了進來。


    問題已出,無法再擋迴去,董知瑜凝神,她是哪裏人?當年為什麽孤身逃到上海?便是自己,也不曾敢問過。


    “我原籍北平,幼時家中遭受變故,已經沒有什麽親人在世。”懷瑾路上早知會有此一問,準備好了最簡易的一句迴答,既是事實,又可以將來龍去脈模糊應付過去,若不是無禮之人,理應不會繼續探究下去。


    眾人乍聽有些駭然,“也是個命苦的孩子,”董若昭接道,“日後在南京,和知瑜多多相互照顧。”


    “姑姑……”董知瑜覺得姑姑這句多嘴,本就不是平級,何談互相照顧,卻也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


    董若昭看了眼侄女,見她吞吞吐吐,也就作罷。


    “她……”懷瑾接道,“我自會照顧好她。”


    “知瑜,你看懷小姐多懂事,你今後也要多多照顧懷小姐,生活上有什麽好吃好用的,多想著她些,節假日多和懷小姐聚一聚,你們都是孤身一人在南京。”


    “姑姑……我這不是正照顧她呢……”董知瑜整張臉已經埋到碗口,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後,竟像蚊子哼哼。


    懷瑾睨了她一眼,“多謝伯母好意,知瑜她已經很照顧我了,這不過年將我帶迴家中守歲。”


    “董知瑜,你今晚很熱嗎?”曾嘉黎盯著董知瑜那張漲紅的臉,不解地問。


    董知瑜抬起臉,老實不客氣地衝曾嘉黎瞪了一眼。


    董若昭笑了出來:“你們姐倆,從小就開始鬥!”


    懷瑾也忍俊不禁,這一笑不打緊,董知瑜臉上又紅了一層,將這無名火氣一股腦兒都撒在曾嘉黎身上:“哎?你原本說今天要帶來的那位準姐夫呢?”


    問完了差點把自己舌頭咬下來,自己的思路是怎樣轉到這裏的?類比嗎?傻透了,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懷瑾琢磨著這個問題,覺得饒是有趣,垂下眸,繼續吃飯。


    一時大家的注意力都拋注到曾嘉黎身上,婚姻大事總是節日飯桌上長輩們最最關心的話題,於是你一言我一語開始盤問起曾嘉黎來。


    董知瑜覷了眼懷瑾,對方眼中噙著一抹笑意,認真地吃那自己剛剛給她夾去的四喜烤麩。


    “好吃嗎?”


    懷瑾將她看了一眼,“嗯。”


    “那你以後每年都來我家過年,”說完又添了句,“直到你嫁人。”


    這迴輪到懷瑾的臉微微紅了,“盡胡說,”想了想,“如果我能活到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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