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闖有些意外:“咱們認識?”</p>


    司機道:“我叫王棟,比你低一屆,也是唐老師的學生。”他語速飛快:“你走丟的事全廠都知道了,唐老師一到寒暑假就去找你。北泰找不到就去周邊縣裏、鄉裏……竟然叫我遇上了,我說闖哥,你這幾年上哪去了?那時候到底是你離家出走,還是怎麽個事?”</p>


    高闖腦中浮現出了母親的形象。那是個斯文、安靜、充滿了藝術氣息的知性女子。他記得母親從不愛去人多的地方,就連商場都很少涉足,真難想象她風塵仆仆地滿世界受挫。</p>


    “意外。”高闖說。</p>


    王棟斜眼打量著高闖:“闖哥,你如今混得怎麽樣?”他看了看高闖身上的一副,料子很差,做工更是粗糙。不過再看他穿著皮褲,腰裏紮著手掌寬的皮帶,尤其是那雙棕色的長筒靴,似乎也算是一種風格。</p>


    這種風格有些像是搞藝術的,又有些像是道上混的,叫人捉摸不透。</p>


    高闖道:“還行。”</p>


    王棟咧嘴笑了:“闖哥,你也太酷了。唐老師見了你不知道得有多高興呢!”他說完突然嘴一抿:“你迴來了,唐老師總算有個依靠了。”</p>


    高闖聽這話心中一顫,騰起一股不妙的預感。</p>


    王棟比高闖小三歲,就住在高闖斜對麵的單元樓裏。想當年高闖也是紅星一中的學霸,從不在院子裏玩,所以兩人沒有交集。他迴來之後,人也從一米七長到了近兩米高,胳膊比人家大腿還粗,就跟施瓦辛格似的,誰還能認得出?</p>


    不過兩人終究有紅星子弟的情誼在,王棟又是大咧咧的性格,很快就把天聊熱了。</p>


    “如今廠裏在搞拆遷,唐老師就是不肯走,說怕你迴來找不到家。”王棟說到了高家的現狀,唏噓不已。</p>


    高闖看出王棟是個憤世嫉俗的人,現在這話顯然是避重就輕,母親的生活肯定比做釘子戶要難多了。</p>


    王棟說完拆遷的事就停了,沉默著開車。此時天已經全黑了,車燈打在地上就跟雪地似的。</p>


    高闖說:“我爸呢?”</p>


    王棟偷偷吸了口氣,道:“闖哥,實話實說,我跟你家的事知道的不多……就讀書的時候跟唐老師上了一學期的英語課,逃課比上課還多……”</p>


    高闖幹咳一聲。</p>


    王棟嚇得打了個哆嗦,硬著頭皮道:“我聽說唐老師跟高總離婚了。”</p>


    ——爸媽離婚了!</p>


    高闖聽了之後反倒有些輕鬆,他剛才還以為自己父親發生了意外呢。相比陰陽永隔,離婚算多大點事啊!</p>


    王棟既然開了頭,也就不遮掩了:“你失蹤之後,高總就停薪留職滿世界找你去了。找了幾年沒找到你,倒是找到別人了,迴來就跟唐老師離了。”</p>


    高闖轉了轉脖子,道:“我媽最要麵子,這事她肯定不會往外說。”</p>


    王棟道:“對,是給個雜碎捅出來的。他追求唐老師沒成功,就到處跟人說唐老師的壞話,那兩年鬧得風風雨雨的。”</p>


    高闖看了王棟一眼。</p>


    王棟隻好道:“這雜碎當初還是個副總工,去年當上了一把手,一上台就把紅星廠給賣了。廠子裏工資都開不出,他卻拿了人家開發商好幾套房子當包租公。”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扯多了,就拉迴來道:“這迴拆遷也是他搞出來的,一平米才補貼三千塊。”</p>


    “這還少?”高闖很意外。</p>


    紅星廠是大型機械廠,本來就在市郊,房價上不去。當初家裏因為是否把廠子裏分的房子買下來,還開過好幾次家庭會議,最後咬牙拿了五萬四千塊買下了這套九十平米三室兩廳。</p>


    算下來六百一平。</p>


    照高闖看來,六百一平買的房子,現在能三千一平賣出去,這就賺了五倍,實在不算少樂。</p>


    王棟更意外,道:“闖哥,三千還不少?現在北泰市區裏二手房都破萬了!就跟咱們大院隔了兩條街,上周剛開的樓盤,你猜多少錢起價?”</p>


    “多少?”</p>


    高闖意識到世界真的不一樣了,一點底都沒有。市區裏的房子貴他能理解,但是二手房都能賣到一萬多一平,誰會去買啊?哪來那麽多錢啊!</p>


    “九千八!”王棟道:“這還是起價,實際上那些便宜的房子壓根買不到!”</p>


    王棟說起房價,更是一包氣,罵**抬高地價吃土地紅利,又罵開發商黑心黑肺牟取暴利,反正從總理到總經理,沒一個好人。</p>


    高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不在的九年裏,老百姓的收入上去了,但是房價和物價跑得更快。尤其是房價,還有加速奔跑的跡象,若是三千一平拿了拆遷款,隻能在偏遠的縣、鎮買個蝸居了。</p>


    “廠子裏的人當然不幹啦,這不是要組建工人糾察隊跟開發商鬧麽。”王棟說得唾沫四濺:“我前年下崗的,在省城做些小買賣,日子也還過得去。昨天老頭子說開發商雇了一群地痞流氓來鬧事,欺負廠裏年輕人都在外麵,跟老人們動手。這不,我今天就趕迴家裏。”</p>


    王棟說著看了高闖一眼,心想這迴倒是趕巧了,有這麽個門神坐鎮,什麽小痞子還敢鬧?</p>


    高闖微微點了點頭。</p>


    車已經進了市區,高闖腦中褪色的記憶又鮮明起來。整個城市變化極大,多了許多高樓大廈,還有寬敞的高架路。不過路上的車比九年前更多了,他還從未見過如此雄偉的堵車——紅色的尾燈排了二裏路。</p>


    王棟倒是習以為常了,降低車速隨著車流緩緩往前淌。</p>


    等過了市中心堵車的一段,車速再次提了起來,兩旁的房屋也越來越破舊。</p>


    北泰自打民國時候就有個說法:南富北窮,東貴西賤。因為當時有錢人都住在城南,城北是工廠,住的都是工人。城東是**所在地,住的都是官員。城西過去都是下九流,後來進城務工的外地人也都聚居在西麵。</p>


    紅星廠建於民國時代,廠址就在城北,屬於窮地方,那時候叫利國鐵廠。建國之後公私合營,利國鐵廠改名紅星機械廠,除了煉鋼之外主營機械生產。</p>


    在工人吃香的年代,城北一度比城南還要富裕,有嶄新的筒子樓,有設施完備的幼兒園、小學、中學、中專職校。不過現在紅星廠的優良資產都剝離出來賣給了資本家老板,總廠承擔著幾萬工人的吃喝拉撒,卻買不起原材料,拉不到產品訂單,產能落後,設備老化,垂垂等死。</p>


    曾經的輝煌和驕傲已經遠去,現在的紅星廠成了市裏領導的眼中釘,肉中刺,就指望快些遷廠,把土地空出來造商品房,拉動gdp,刺激經濟發展。</p>


    偏偏城北的工人們鹽油不進,開出的條件遠超出開發商的預期。</p>


    開發商的資金壓力也很大,工期拖一天,財務成本就要上去老高。動用地方上的小痞子折騰,一向都是最廉價最效率的手段。</p>


    高闖聽王棟說著拆遷裏的各種陰暗麵,近鄉之情漸漸消散,反倒有些想念簡單粗暴的異國拳籠了。</p>


    在那個世界,拳頭大的說了算,要打劫根本不玩這些花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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